他一路披荆斩棘,从深深的淤泥潭中挣扎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句值得。
他将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使胸口贴上对方温暖的背:“你是这世上我最舍不得的人。”
“师父……”冬青的话滞了片刻,才接下去,“正秋,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卢正秋眨了眨眼,在黑暗中,一汪水在他的心底荡开,他想,自己是真的喜欢被这个人直呼名姓,喜欢交缠在唇齿间的宠溺与包容。虽然身为长辈,可他却深深恋慕着青年人中气十足的嗓音,像个春心涌动的少女一般,因为一句称谓而感到不合时宜的窃喜。
然而,窃喜很快消融在悲伤里,像是一滴水汇入江海。悲伤是如此深重,早已溢满他的心房,他想要就此融化,甚至不在乎羞耻或是卑微,他只想要自己的名字长留在冬青的口中。
若是这罪恶深重的生命,在死后能化作一缕清风,常常萦绕在这个人的身畔,该有多好。
狄冬青又攀爬了一节,花了一点时间打量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筋络已青得发紫,指甲似乎掉了几片,还有几片含着血丝挂在指尖。
他感到脚尖发s-hi,低头一看,鞋子边缘已经渗出血迹。
还好卢正秋看不见这一切。
他用梦呓般的声音说:“小时候我常常做一个噩梦,梦见爹和娘在火光里四处寻找我的身影,我看着他们的脸,拼命地想告诉他们我就在眼前,可我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句再见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化成灰,我实在厌恶这个梦……所以,这一次,让我陪你到最后一刻。”
卢正秋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峻:“你绝不可以轻掷生死,哪怕是为了我。”
狄冬青倒吸了一口气,微弱的气声没有瞒过卢正秋的耳朵。
卢正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过的,是不是?”
冬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他想过,他怎么可能没想过,卢正秋对此心知肚明,但仍要吐出无比残忍的要求:
“冬青,不行,你答应我,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要活下去。”
第229章 星辰入梦(十三)
在这么高的地方,没有第三个人听得见卢正秋说话。吐出口的字句的话好似冰锥敲落的冰棱,坠入脚底的深渊,转眼便看不见了。
卢正秋等待着冬青的回应,不大确定自己想要听到哪一种答案,肯定或者否定,都是一片涟漪落入心间,激起千层波浪。
一瞬像一辈子那么久,冬青终于开口道:“你多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自然明白。”
两人贴得那么近,他能感到对方喉咙在颤动,也牵着他的嗓子一并震动,迟疑道:“那你……”
“我不会轻生的,”冬青用笃定的声音作答,“当初若不是遇见你,我早已和爹娘死在一起,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我怎会不爱惜,你为我舍弃余生,我若是轻易丢掉这条命,怎么对得起你。我只是想……”青年人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拼命再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一阵沉默过后,他才低低地说道,
“……我只是不愿再仓促离别,我只是想要好好说一次再见。”
冰锥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还要沉闷,冬青像是拼命地把胸中的郁结倾注到手臂上,将满腔难以纾解,无处倾诉的痛苦都付诸于身体。
但他随即发出嘶痛声,他的手上又裂开一个口子,沿着虎口的方向一直裂到拇指指根,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淌下来,皮肤冻得发紫,血也迅速变冷。
卢正秋咳了一声。
他的嗓子发痛,一阵浓烟钻入喉咙,也占据了他的鼻腔,他嗅到硫磺的味道,像是火炮轰鸣后留下的硝烟,但还要更浓烈,随着高空的风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这里当然没有战火,只有天边熊熊的火焰。他很快明白,两人此刻怕是已经攀到了黑烟密布的云层中。
他听到冬青的问询:“师父你还好么?”
“还好。”
“这里很呛,而且突然间就变黑了,我的眼也快看不见了,我连你的脸都看不见了……”
冬青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已强撑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两人都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卢正秋的心里咯噔一下。
前一刻他还在想,就算两人粉身碎骨,一同葬身悬崖峭壁,也不失为一件快意的事。但此刻,他却为这自私的念头而感到深深羞愧。
他的冬青不过是想同他说一声再见。
他分出一只手,搭在冬青的肩膀上,濒临冻僵的手指贴着侧颈,一路滑到脸颊,眼下他伏在冬青的背上,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安抚。
他将嘴唇贴在冬青耳畔,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呢喃道:“不要怕,我与你在一起呢,我们继续向上走,穿过这片雾,一定可以登上去。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做不到,我们也能够做到。”
他感觉到冬青点了点头。急促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渐渐舒缓下来。过了一会儿,冰锥的敲击声再度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坚实地凿在冰封的峭壁上。
那似乎不是冰锥声,而是他的心跳,是他沉寂濒死的胸膛里仅存的律动,是天地寰宇间唯一的声响,能够镇止风雪,荡碎冷冰。
他们的生命透过这声音紧紧连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撕扯脸颊的风突然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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