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悬立在空中的门。
悬梁被冰雪覆盖,呈现和天地一般的洁白色,使人辨不出远近。只有一条台阶绵延到门边,洁白的石级不似人间之物,倒像是通往天空的梯子。
他不禁揉了揉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天门仍旧在,朝向云巅敞开,迷雾散去了少许,依稀可以辨出横匾上的四个字。
“扶摇清风。”
他念道。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扶摇清风。
穹宇苍苍,远而无极。乘奔御风,自由无拘。
他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此景不应人间有,唯有神迹二字可以形容。而他以一介凡人之躯,竟有幸站在此处,亲眼看到这通天的门扉。
他感到身边的人动了动,似乎要甩开他的手。
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五指。
卢正秋停下来,偏过头,用一双看不见的眸子望着他。
他也望着对方的样子,像是要将这身影永久纹刻在眼里似的,拼命凝视着,口中喃喃道:“师父,你的肩膀和头发都被霜雪染白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道:“你的想必也是吧。”
白雪压眉,冰霜结发。
深黑色的衣袍原本沾满了尘嚣和血,却被一层洁白的冰霜遮去,所有的伤痕都被遮盖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干净明澈,好似飞鸿划过云巅抖落的羽毛。
每一根鸿毛都是一段故事,是一个人在世上走了一遭,所留下的轻浅痕迹。
凡人一生,不过云烟过眼。但对狄冬青而言,眼中所烙刻的已是今生最深重的回忆。
年轻人抬起手,将指尖搭在年长者的鬓角,拢住一缕晶莹的碎发,仔细地别到耳后。
“正秋,你与我这般模样,算不算一起白过头了。”
卢正秋怔住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他忽然想要亲眼看看面前的人白首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冬青永远是年轻而真切的,热烈犹如一团火。可此刻,他忽然勾勒起遥远未来的情形。
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冬青在须臾间长大,变成与自己一般年纪,甚至比自己更老,眸子陷入眼窝,皱纹爬上脸颊,神色却依旧成熟而稳重。
眼前的光景模糊不清,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冬青总能给他惊喜,轻易超越他的期许。除非亲眼看一看,否则,他决然猜不出未来的模样。
可惜,白首同归的结局,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冬青……”
卢正秋捧住青年人的脸,摸索着凑到他的唇边,在刺骨的严寒中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僵硬,即便吻过,也只有细微的触感残留。就像是两人厮守的时光,懵懂而短暂,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便已被冷风吹散。
冬青忽然搂住了他的肩膀,两只手环抱在他的身侧,手上的力气大的惊人,像是要将他囚禁在原地,不准他去任何地方。
无奈他非走不可。
“对不住,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他贴在对方耳畔低声道,“冬青,再见了。”
——若有来世,只愿化作清风,长伴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他只是动了动这样的念头而已。
生命之所以珍贵,便是因为无法重来,人生素无再世,就算有,恐怕也要饮下一碗孟婆汤,散尽前缘,重头开始。
末路难重逢,这般自私的话,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倒不如祈求对方彻底将他遗忘。
他抿紧嘴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用力将怀中之人推开,转身拂袖而去。
——此生此世,愿你忘却所有遗憾,翩然自在,委心去留。
第231章 星辰入梦(十五)
台阶很长,却没有耗费卢正秋多少力气。他只觉得身体仿佛没了重量,变得比燕雀更轻,甚至像一根羽毛,一阵清风。
轻盈的风托载着他,转眼间,他已站在天门前。
一团火在他的胸口激荡,炽热而剧烈的浪潮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好似暴风雨冲击着堤坝,几乎要将他的躯壳撑开。他知道那是息壤在作祟,息壤是铸就神州之物,藏在他体内不过是一时之计。一樽小小的杯盏,怎么容得下汪洋大海。
息壤迟早要冲破他的禁锢,而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夏启渊打算重塑天地,他却只想修补九州的罅隙。天火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九星连横的引力动摇了九鼎的根基,而他想要将大地的裂缝重新填补整齐,将涌动的熔岩压回到地底深处,从此不再侵扰人世。
多亏了沈昭云和五溪人拼死藏匿的息壤,也多亏了狄夫人九年前救下他一条性命。y-in差阳错间,他成为息壤的容器,也成了天下间唯一能够阻止天火的人。
超然物外的庞大力量在他的身体中涌动,他的血与骨,仿佛变成天地穹宇的一部分。
他的命是侥幸捡来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如同倦鸟反巢,落叶归根,他想,这一次,一定不会有任何痛苦。
冥冥之中,他的身体漂浮起来,忽然间,一道明亮的光芒照彻天际,一双盲眼豁然开朗,重新得见光明。
他的视野已不在脚下,而在更高更远处,扶摇直上九万里,俯瞰着浩渺人世,北荒长城像一条美丽的弧光,横亘在天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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