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着作业本上一个又一个红叉叉,回想前一天晚上岳骏声那么吭哧吭哧绞尽脑汁做功课的样子,杨淮放在心里叹气:“这孩子怕不是读书的料!”
当然这话不好明着说出来,不仅对张黎黎不好说,当着这小崽子的面也不能说。这个舞小姐的私生子不但老实,而且脆弱,对着满试卷的红叉叉和杨淮放无奈的面孔,他自己先难过得吧哒吧哒掉眼泪了。手里揪着小纸团,揪出一个两个三个,塌着小肩膀,像只遭弃的幼犬。
杨淮放见此情景,只好再次在心里叹气,“慢慢来吧,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
然而在开窍之前,日子还是得过。好几次程显见到岳骏声的时候,正是这小不点儿抓着张试卷,在“新世界”的夜场里一脸懵懂地穿梭,逢人便问:“你知道杨叔叔在哪儿吗?我不会做这道应用题……”或者是,“你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客人们多是稀罕地瞧他一眼,便继续寻欢。却也有那心怀歹意的,招手诱他过去,摸着他的头问:“小朋友,你的家长不在这儿吗?”
一种天生的警觉,叫骏骏往后退。肩上却被人按住了,一杯可疑的酒水也被强行塞到嘴边。眼看着岳骏声要就范,他就被人拦腰抱起,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那个人他认得的,就是那天打架打得很凶,把他跟妈妈一同护在身后的叔叔。尽管这个叔叔的面相算不上和善,却莫名地叫年幼的岳骏声感到信任和安心。他十分自然地环住叔叔的脖子,像是终于回家了似地,小小声地叫了声:“程程……”声音软昵。
他听杨叔叔和妈妈桑对程显“阿程,阿程”地叫,对那个“程”字印象颇深。轮到他,便习惯性地叠声地叫,以为这样更上口,就跟大家叫他“骏骏”一样。
听到这一声,程显掉过眼去看他,却见这小崽儿手里抓着试卷,腮帮子微嘟着,眉间打着小小的忧郁的结。他面目委屈地瞧瞧程显,又瞧瞧那群戏弄他的人,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这样不中用了,这些人还要来欺负他,——就像他的妈妈已经每天那样对人陪笑了,那些人还要来欺负他的妈妈一样。
初尝这人世困惑与痛苦的骏骏慢慢地抱紧了程显,把脑袋靠在程显肩头。于是,就像一阵风摇晃风铃,程显心间某处起了两下温柔的跳,突如其来,前所未有地。
这种奇异的感觉化去了前一刻还围绕在他身上的戾气,——看见这群人摆弄岳骏声激起他满腔暴怒,本来他是准备将这帮人赶出去的,甚至不惜丢掉工作,打上一架。如今被小崽子这么一靠,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紧一紧手臂,将怀里的这只幼犬托得更稳些。丢给那群宵小一个无表情的眼神,程显保护神一般带着岳骏声离开。
夜更深了。程显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幕,仍觉得鲜活可亲。窗外的油烟味逐渐散去,对面楼上三两个窗口仍旧亮着灯。风中传来破碎的竖笛声,吹奏的是常听常感伤的《送别》……
五、
那段日子他经常跟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岳骏声在一起。他只要看见那小崽儿在场子里乱窜,便走过去将人一把抱起,把他带离那片声色犬马之地。而每一次,岳骏声也都老老实实地依偎着他,好像他自己那样在“新世界”里乱跑,就是为了被程显发现,被抱了就走。好多次,在二楼桑梓的办公室,尽管有保姆给接着,程显还是舍不得马上离开,而他怀里的骏骏也常常忘了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
任那个保姆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显自顾自抱着岳骏声坐下,靠在沙发上,保持着那个搂抱的姿势。
一开始,保姆当他坐一会儿就走,却经常等上半个多钟头也没见他有挪一下的意思,便自去休息,把岳骏声全权丢给程显。程显呢,好像内心里也正这么希望,一旦那个保姆关门走开,他脸上的表情便瞬间松弛,目光默默地跟着怀里的岳骏声一道动来动去。
可是真的说起来,程显并不太记得那时他跟岳骏声在一起时都做了些什么。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做什么。程显向来不善言辞,不会哄人,即便他面对的是一个脑瓜子不甚灵光的娃娃,即便对着这个娃娃他会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柔,他也想不出更多的话,只会沉默地看着岳骏声的一举一动。而岳骏声也并不是个顽闹的性子,在程显的身上趴累了,也不过换个姿势继续靠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攥住程显衬衫的边缘,捏出一叠一叠的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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