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提及此事,赵构便不快。立储这等内政要事,岂可由拥兵在外的武将妄议?何况是岳飞,对朝政屡有异议、态度激烈的岳飞。他出战之前曾入朝奏对,见过赵瑗,对其赞不绝口,明说暗示赵瑗堪负治国重任,赵构立时怒从心起,但如常将火压下,只淡淡说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
然岳飞仍不知收敛,不静守职事,倒是频频上疏,再三请求尽快立储。
立储?立谁?赵瑗么?那个非自己亲生的、收养的儿子?
他是认准了大宋皇帝将来也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飞的奏疏,赵构都会觉得看见了他的脸,带着嘲讽的笑,说着建议立储的话。自己残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储罢,先正国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极拔剑,裂碎他的奏疏,虚幻的他的笑容亦随之破碎,看着满地纸质残骸,才勉强寻到一丝的畅快。
略歇了歇,平复了气息,赵构举步朝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走去。
到了资善堂,透窗望去,但见赵瑗正在伏案苦读《左氏春秋》,读到妙处,出声吟诵,脸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赵构昨日与赵瑗闲聊时提到的,说自己年少时常读,获益良多,没想到这孩子今日就找出来重读。再抬目一看,见室内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分明是赵瑗的笔迹,其中有两句是:“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赵构心一动,越发想起自己年少时寒窗苦读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欢此子,只是希望,他几番冒死拼来的江山,能有一个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来继承。因着这抹始终不灭的希望,他从未正式下诏给瑗和璩“皇子”的身份,虽然私下他们是以父子相称。同样也因尚有这希望,他会在别人建议立瑗为储君时止不住地觉得愤怒,虽然他一直颇爱这孩子。
这孩子还甚得人心,除了秦桧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对他诸多赞美,将他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情形令赵构不悦,进封璩为国公与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养子中选储君,瑗也不是惟一的选择。
离开资善堂时骄阳似火,未行几步便觉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赵构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长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纳凉之地。
翠寒堂是紧随为太后准备的慈宁宫后新建好的,环境幽静,一侧有太湖石层峦奇岫,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寒瀑飞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时风荷正举,红红白白地摇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等南花数百盆,花后鼓以风轮,一吹便清芬满殿。在堂内又搁有数十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故此间清凉无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却人间尚有尘暑。
此刻婴茀与张婕妤正坐于庭中圆石桌两侧闲聊,每人面前搁着一官窑瓷碗,其中盛新鲜甘蔗浆,并加以碎冰块,以勺一触便有清脆碰撞声逸出。二人见赵构至,忙起身行礼,待赵构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婴茀旋即命侍女也为赵构奉上蔗浆。
“官家从哪里来?”张婕妤笑问。
赵构道:“适才去资善堂看了看瑗。”
张婕妤便颇欢喜,又问:“依官家看,他书念得如何?”
赵构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轻拨碗中冰块,无表情地说:“此子天资特异,宛若神人。朕教他读书,他记性是极好的。”
婴茀从旁含笑赞道:“建国公天资聪颖,豁达大度,虽得官家宠爱,却始终恭敬持重,处事谨慎。他年纪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赵构听后不语,张婕妤倒是非常高兴,忍不住自己也夸赵瑗:“这孩子是极聪明,又好学,除读书外,骑射翰墨无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说么,瑗英明俊伟,越发肖似官家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赵构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张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婴茀一惊,忙起身搀扶张婕妤。
“贱人,”赵构直斥张婕妤:“胆敢私结外臣,妄议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气,又拿起盛蔗浆的瓷碗,连汤带水地整个朝张婕妤砸去。婴茀眼角余光窥见,立即将身挡于张婕妤之前,那碗落势甚猛,婴茀避无可避,闭目将头一侧,碗就切实地砸在她左额上。碗应声碎裂,婴茀左额顷刻间血流如注。
张婕妤受此惊吓有些手足无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识地去扶婴茀,一壁转首惶惶然探看赵构神色,觉得委屈,双目噙满泪水,却又不敢流出。其实她从未与岳飞有任何往来,只是一向关心养子,故此服侍赵瑗的内侍但凡听见官员议论与赵瑗相关的事必会转告她。岳飞大赞赵瑗朝野皆知,宫中自然亦有所闻,非但张婕妤,就连婴茀与潘贤妃又岂有不知的?
周围的宫人有短暂的慌乱,欲为吴才人治伤,又恐赵构不许,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婴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浆水,只伏首跪下,轻声道:“官家息怒。”
赵构静下来,看她额上的血徐徐坠下,一点一点在地面散成鲜红的圆。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张婕妤身上。
“年来你做的事,还道我不知么?”他的语气,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张婕妤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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