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觉得,他真是一只美丽的鸟。
六岁入星辰阁的太子幼年那些关于霜城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多,其中白雪女皇为他安排的种种课业就占据了绝大部分,而在那些所剩无几的余裕里,太子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晴天熠熠生辉的碧色琉璃瓦,是汉白玉雕栏和朱红画柱,星辰阁立足高地,自恃清贵,营造风格和富丽辉煌的霜城皇宫迥异,他的母皇也和儒雅孤标的老师们不同,永远被簇拥在头颅高昂佩剑雪亮衣饰鲜明的护卫女侍之中,他的父亲则坐在拉开了珠帘的凉亭里,身边陪伴着无数姿态恭顺的宫人,却只是含笑凝视自己的妻子,眼光深宛。
太子的父亲早逝,他生前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死后则与众人无异,泯然如尘土,霜城是白雪女皇的神殿,丈夫更像是她华丽冠冕上的宝石,再怎样美丽也只是一件装饰。后来太子逐渐长大,朝臣们开始关心他的婚事,女皇唤来了自己的儿子,用和蔼的笑容和从容的语调告诫他,太子妃这个位子只属于能够担当起这一职责的人,和太子的喜爱实际上没有多少关系。
如今的皇帝陛下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回忆这些事情,在他失去了教导他这些的母亲之后,然而当时年少的太子聆听着白雪女皇的教诲,内心始终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嗫嚅,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对白雪女皇问出来,既然如此,父亲又算什么呢?
白雪女皇莫测心意下的冷酷峥嵘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显露出来,自从她继位以后,霜城的皇宫里就失去了鸟的踪影。尽管面对羽人使者的女皇永远雍容端庄,气度高贵,然而私底下,她却似乎对这些长着翅膀的异族们满怀蔑视。女皇的好恶无形中洗涤着霜城,将所有的景象和物事都矫正成她所欣悦的模样。太子曾经误入一处久闭的宫殿,那时正是晚秋,骤雨凄清,打湿了密密麻麻铺了一地的梧桐落叶,太子有些好奇地推开宫门,生锈的轴承处涩涩作响,然而伴随着隐约带着些淤积发霉的气味扑上他颜面的,却是灿烂辉煌,如同绵延朝霞一般密织的光芒。
太子震惊地立在原地,等到那一瞬间的光辉退散之后,才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仍是见惯的宫室,方圆数引,檀木铺地,然而在空旷的地板上,却整整齐齐地矗立着数十个人高的横担长架,每一具长架上舒展披挂着的,是太子此前从未见过的丰美到简直有些不真实的绮丽华服;
有的色作绛红,下摆与袖底上却拥着花团锦簇的斑斓艳丽;有的通体群青,唯独悬挂的腰带宛若星河一练,银白耀眼;有的衬里深蓝,外如赤铜,领口细交着短绒般醒目鲜亮的杏黄色调,秾艳可爱;有的从下到上渗出逐渐加重的翡翠兰碧,裙裾荧光点点,幽丽动人;然而最奇特的是它们的质地,非绫非罗,非丝非绸,细密异常却又不留痕迹,表面流转着一层的深邃宛转的奇异光辉,太子好奇地伸出手去,落指处柔软滑腻,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十分温暖。
正当太子沉浸在这些奇异华服的美丽中时,看守此处的宫人终于姗姗归来,远远望见人影时还大声呵斥,谁知近到前来,虽不认识太子脸容,却见他衣饰典雅气质清贵,年纪又幼小,与宫中贵人一一对应,也就猜出了他的身份,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两股战战,请求太子饶恕。
太子让他起来,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恐惧,只是难以按捺自己的好奇,询问起了这些华服的来历,那宫人倒也乖觉,见太子并无怪责之意,便也大着胆子回答说,这些都是前朝留下的羽衣。
太子睁大了眼睛,他生来聪慧,却着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于是猜测道,是羽人的衣服吗?那宫人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脸色,却也点头道,是,它们确实出自羽人。太子抚摸着那些被称为羽衣的华服,小声感慨说,这么漂亮的衣服,为什么不拿出去穿用呢?宫人摇了摇头,道羽衣虽美且贵,然则似乎是犯了什么忌讳,陛下登基之后,尚衣监便将所有的羽衣都置于此处,不使它们再见天日了。
太子在闲暇时暗暗地想,所谓的忌讳,大概也就是他那尊贵母皇的不喜罢了。白雪女皇在她的独子心中,笼罩着一层美丽而凛然的雪光,太子很早就学会了不与母亲辩驳,因为那毫无意义,即使他偷偷地在被窝里抽泣了半个月,也还是要被送去星辰阁,即使他仓皇地抓住衣袖苦苦哀求,女皇也不会为重病的丈夫耽误一日的早朝,即使只是想到美丽的华服只能在幽闭的宫殿里蒙尘忍垢就会令太子觉出一种黯淡的惋惜,却也仍旧无法令太子为此而提起只字片语,奇怪的是,困扰他的并不是被拒绝的可能,白雪女皇性情威严,却也不是一个苛刻的母亲,他真正想要回避的,是白雪女皇必定会要求的详尽地阐释,关于太子做出决意的理由,而他的理由,每每被时间验证,永远都不会为白雪女皇所理解,甚至是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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