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家各自去考试。欲星移让人备好热水,准备考完回去就沐浴后睡一觉。这次卷子不难,交卷后,觉得手感也还过得去,应该不至于落下排名。他考完出来,外面正好下起了秋雨。侍从没带伞,主仆二人就站在廊下,准备等里面其他相熟的师兄弟考完出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带伞,借个顺风。
等了一会,人都陆续出来了,倒是看到一个相熟的人。有位来自苗疆的学长,名叫御兵韬的。这位学长十分有名,出入从不带陪读与侍候,而且入学第一天就与人打了一架。
——因为他出身也不算太显贵,有人就喊了他一句苗巴子。
御学长哪里是和人多废话的,抄起旁边的案几就抡了过去。
两人性格合得来,都是懒得计较小利小害的,而且御兵韬一点不矫情——读书人都难免有些矫情,欲星移也有点,但至少就是台面上应付应付,私下交陪从来平易随和。御学长那是最不矫情的人了,喝酒都是拍开封泥就灌的。欲星移一直和他说,有机会要介绍他和默苍离认识,一个文打一个武斗,看到个矫情的就摁着打指着骂,想想都觉得痛快。
所以,他们俩熟得很快。这次看到御兵韬出来,侍从就去问他借伞。
御学长是个爽快人,一句话不多,把自己的伞递过去,直接冒雨走了。这把伞还是最笨重的黑纸伞,撑开了和面盾牌似的。
陪读赞道,这人虽是个武夫莽汉,但为人多直爽。看看默苍离那副样子,上次公子和他借了把伞,还问公子什么时候还他,说得好像我们会贪他一把伞似的……
不还也没事。欲星移说,反正学长这人,熟了之后也无所谓这些事了,他也就嘴上说说。
相处久了,彼此也熟络了。默学长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外冷内热的意思是,对外人冷得要死,对自己人还是不错的。
具体好在哪呢?比如说欲星移的书没读好,学长就会说,你长个人的脑袋,里面装着鱼的脑子吗。
欲星移借了伞,学长说,记得明天前还给我。
欲星移让人送了点好的茶叶过去。默苍离说,我没空泡茶,给我也没用。
聊天聊起室友,御兵韬都会沉吟片刻,问,那你觉得他对你哪里好了?他武功很强?
欲星移摇头,“学长不会武功。”
御兵韬说,他若是我室友,早就被我摁院子里打死了。
欲星移想,也不至于吧。再怎么样,功课是帮自己弄了,伞也是借了,茶叶也是喝了。以前学长对他都是挺淡漠了,现在这样,无论如何是有点人情味了。这人就这样,一边骂你一边帮你,挺好的。
混熟了的默苍离和陌生的默苍离,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秋雨打得银杏林寥落一地碎金,他和侍从支着那把黑伞走过。雨中树林里,弥漫着泥土的腥香与冷水气息。
银杏书楼的门口站着两名学院的侍卫。见有主人家回来,侍卫就问,默苍离在吗?
学长今天有很多考试,恐怕要晚上才回来了。欲星移说,找他什么事?
侍卫说,有学生作弊。
学生偷考卷找默学长,学生作弊也找默学长。他都笑了,问,就没其他人可以找吗?
有。但天志殿的学生里,默苍离年纪最轻,有事情自然先来找他。
雨天午后,天际阴霾沉沉。他正准备回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就见有人从银杏林那头过来,都是同班的学生。大概全是考完了的,一起过来坐坐。
五六个人支开的伞,就像是一片华盖,上面还落着被雨水浸湿的落叶。少年人鲜衣峨冠,身上带着张扬肆意的椒兰香气,颇意气风发。
他道,几位师兄好。
学弟今日考得如何?学长们问。
有人说,你扫兴不扫兴,考完了就莫问。
对对,莫问。他们将带来的酒水放在廊下,和伞放在一处,一同进去了。
平日里,大家都是趁着默苍离不在的时候才会找他玩,和躲瘟神一样。贵族子弟们玩闹起来,往往夜夜笙歌,丝竹管弦,便也因此,宴席散后格外寂寥。弦乐声内,他也有些恍惚,竟先行想到了那之后的寂寥。
阴天雨声淅沥,寥落下来后,真真是杀人的空寂。
或是疲惫了,他不禁想,若一开始就无这繁华热闹便好了,没有繁华,就不会有寂寥;就像是患得患失,无得便无失。
欲星移似乎开始懂默苍离的淡漠——对旁人淡漠,不与旁人亲近,那也没有分别时的难过了,真真大智若愚。
想到这,他也觉自己今日有趣,就拉了一位平日相熟的酒友,问,你们可会有这些心境?
那人讶异,眼里又带着些茫然,道,欲学弟是怎么了,怎么竟有那些下里巴人扭捏作态的感慨了?那些平头百姓,劳碌一世,便觉得夜夜笙歌是如何如何难能可贵之事,宴席散后自然寥落;可你我皆是人上之人,天生便该如此,何来此念?
是么?他有几分喟叹。是么。这确实是扭捏作态了。
便又不由地想起了隔壁默学长的书房。书房里静得吓人,只有翻书声,灯花声;或是自己偶尔落了笔,那笔咕噜地沿着榻一路滚落出去,留下一条细细断断的墨痕……
那时,自己的心是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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