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颇不干脆,马缰未松又向前扣住赤烈,向皇帝道:“陛下,秦军虽然溃退,保不准逼急了顽抗,我看还是不要再向前去了。”
慕容冲睃他一眼,未答好或不好,只从他手中径直抽出缰绳,喊一声“驾”,策马分开军阵朝前去,慕容永无奈,只能随后喝驾跟上。
皇帝御驾方至,韩延与段随便立刻抱拳施礼,却见慕容冲也未将他二人放在眼里,仍向城头。他此刻的言行颇似踌躇满志,又过多的流于迫切,虽还是旧日漠然的面目,却再不似从前叫人捉摸不定。
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没人知道。
“放火了吗?”
韩延抢先一步答:“回陛下,放了。”
慕容冲点点头,又见一远来的传令卒驱马至前,大声上报道:“陛下!尚书令已然攻破长安南城!”
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呢?连慕容冲也不甚清楚了,他甚至能听到胸腔里的动静,像一面战鼓擂起。
城头的火焰窜入眼,他开始计算:之后怎么办呢?或许今日、或许明日,他行得离长安城越来越近,一只脚已然迈了进去,就差再挪一步了。迈进去之后呢?
他的迫切可以说是来源于目睹新生而油然萌发的希望,又来源于他的疲惫。
慕容冲弯下腰,使劲地咳嗽,身旁的人像是已习惯了这般,故而也未多做切问。
是,他累了。
他很想要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可事实上,这样简单的愿望已很久未能达成了,因他在夜里总会因寒冷和剧咳而辗转难眠,有幸睡着又会被复杂的梦境惊醒,他总梦见亡去的故人、阔别已久的故乡,还有已成追忆的故事。
慕容冲不得不承认,慕容恪说的很对,他没有长形,年幼时便是如此,一旦打起了精神欲做一件事,前三天总会做得很是出彩,可时间越拖后,他就会萌生放弃的念头。
他自以为慕容永说得不无道理,他如今很有耐性,甚可以为了一只猎物等待许久伺机而动,又可以为了更高的位置负重而行远路,可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的耐性也荡然消匿了。
或许是从去年冬天,当他登顶丹陛、向下俯瞰,心里想的是:不过如此。
又或者是从城下面对苻坚的质问,当他仰头面对灼灼的日光,心里想的是:那又怎样呢?
不过如此,否定的是他一路而来的披荆斩棘;那又怎样,否定的则是他多年以来的心结与噩梦。
有得有失,似乎很公平。
慕容冲想,他此刻再入长安城,一定要先找到桐生,找他煎一碗苦药、碗底沉蜜糖,之后仰头大口地喝下去、如饮烈酒,再之后,什么都会好的。
他只想这一件事。
此刻的城头上虽有火,却不够旺盛,韩延与段随分站在慕容冲两侧,蓦地听见从侧城门传来的一声动静,之后便是一声大喊:“保护陛下!”
“驾!”
慕容冲不及反应,回头见燕军军阵已被冲散,额顶蒙狼皮的秦国将军帅军不知从何而来,挥舞长朔直奔他门面。
“白虏!纳命来!”
慕容冲下意识拔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来,眼见寒光逼近,身旁韩延段随齐齐出击,又向身后喊道:“保护陛下!”
慕容冲的手指尖都在颤抖,甚至握不住缰绳,他见到几道兵刃之外的秦将目露凶光,再度喊道:“白虏休走!”
慕容冲未再听他喊些什么,□□赤烈发了疯似的长鸣,拔开四蹄向军后逃窜,慕容冲下意识俯身,回头见慕容永以剑鞘击打马股,紧紧随在他身后,皱眉大喊道:“掩护陛下突围!快!”
慕容冲此刻总算捉住了缰绳,他忍着咳嗽,自行纵马穿越军阵,耳边是兵戈相接的铿锵动静,眼前又是另一名蒙兽皮的秦国将军从后军杀入。
慕容冲眼底总算有了波澜,除惊惧之外别无其他,他再度随慕容永勒马调转方向,向右军撤离。他听见中途有秦军的呐喊、燕军的溃退,方才杀出重围,又听远来的传令满身血污,跪地道:“陛下!不好了!秦将窦冲破入南城,尚书令大败!”
慕容冲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眼前泫然一阵漆漆不见光影,他终于忍不住咳嗽,俯下身像是要呕吐心肺,一时手脚皆失力气,重重从马背跌落在地。
“陛下!”
慕容冲梦见一株梧桐,梧桐下一人直身站立,眼含泪光,对他说:“保重。”
保重?
这话好熟悉。
再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慕容永驱驾的守车上,通身无一处不酸痛难忍,唯值得庆幸的是:他睡了好长一觉。
慕容冲挣扎着坐起来,摘下头顶颇沉重的兜鍪,前方的慕容永回过头,松口气道:“陛下,您醒了?”
慕容冲尝试站起来,却没什么力气,他很快就放弃了,向旁看着车轮轧过的农田,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陛下,方才您从马上摔下来了,所幸秦军只想要掩护苻坚出白渠城,否则就危险了。”慕容永说,语气颇为沉重:“只是……尚书令在南城兵败,窦冲如今率军出城来了,我们正要回阿城。”
“什么?”慕容冲问。
慕容永没有再重复。
慕容冲静默片刻,方又道:“韩延和段随呢?”
“在后方掩护。”慕容永答道。
慕容冲很长地叹气,又问:“窦冲率军出城了?这么说,尚书令呢?”
“尚书令已率军后撤,也要回阿城去。”慕容永又答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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