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注意到她缝在披风上的兔毛领子,忍不住用手去摸:“你可真行。”
幼容垂着眼,不像是得意的模样:“我家大王也有一件,这还不简单,剥了皮缝上就是,天这么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进长安城,自然什么主意都要打了。”
玉容将她拿来的香粉放在榻头,又拿来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埋头笑道:“我原本还担心呢,怕你一旦嫁过去了,就免不了要耍脾气,你性子要强,从来什么都要最好的……现在看来啊,我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幼容觉得嗓喉干涩,张开嘴却吐不出什么言辞,此刻天已全然暗下来了,透过门帐的缝隙能见到之外匆匆点起的火把,一会儿又尽灭了,她侧着耳朵听:除了风声,其余什都没有。
她手撑榻沿站立起来,用陶碗喝水,碗底沉着很粗的茶末子,随她仰头,翻搅在本浑浊的茶水里。
玉容用牙齿咬断粗线的尾巴,她正在为慕容忠缝一件冬天穿的棉衣,还差一只袖子,棉絮些许地漏出来,已经很旧了。拢齐了针线一并藏在枕头底下,玉容才站起来,她身上像是还穿着过夏天的衣服,肥大得像只口袋,仔细凑近了看才知道,的确是避寒的衣裙,只不过掏空了里子。
她捂着肩膀,往火盆子里加木柴,火烧得很旺了,火花跳起来,烟也很浓,呛得她咳嗽。
等到帐外面嘈杂起来,幼容回过头去,只能隔着黑烟看见姐姐的面目,见她此刻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翻柴火用的火钩子,朝着门帐走了两三步,探着头,似乎想要看看究竟。
幼容脚下像是灌了铅,使出了全力才拔(和谐和谐)出来,她的手摸到腰间别的短鞭子,那东西本是教训战马的,质地颇粗糙,又很硬,落到手里像满是芒刺的棍子,女人摸索了半晌,才找到它皮质的手柄,紧紧地握在手掌心里。
玉容站定了,满腹疑惑,她对着正挡住了门帐子的幼容说:“妹子,外面是什么动静?”
幼容听到胸膛里擂鼓一样的响声,她的指节泛了白,却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答道:“什么动静?哪里有什么动静?外面冷,你要往哪里去?”
玉容心底里不安,这莫名强烈的心绪鼓噪着,牵着她急切地伸出手,想去拨开幼容的肩膀:“你拦着我做什么?这么大的动静,说不定是打起来了,你让开,我要去找大将军!”
幼容齿尖含着唇肉,直至尝到了血腥味,她的十根手指都在发抖,却等到姐姐的手一伸来,就立刻强硬地制住她,抽出马鞭子横在她的脖颈子上。
玉容背对着妹妹,想要说话却被扼紧了咽喉,她双腿乱蹬,又用两只手抓紧鞭子想要向外挣脱。
她越使劲,幼容越使劲,整一根的马鞭几乎都嵌进女人纤弱的玉颈里去了,玉容抗拒的动作逐渐微弱,终于停止了。
幼容额上有大粒的汗珠滚落下来,她的手一松,鞭子和姐姐都砸在地上,咚的一声,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也因无力贴着墙跪坐下去。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幼容半跪半坐,两手将门帐掩得很紧,又转去看榻上还在熟睡的慕容忠。
她艰难地咽口水,又缓慢地站立起来,凭靠两手两脚支撑着,更像是跌爬起来,一步步拖到榻边上去,低下头,小孩子的眼睛闭起来,成一道很狭长的缝隙,他的眼睫像鸟的羽毛,很长又很密,就像慕容冲一样。
幼容一愣,蓦然地想起前天夜里慕容冲睡着了,她支着手在一旁静静地打量他:他的皮肤很白、鼻梁很高,眉毛长到鬓发里,颜色像云雾里的远山,他有很长的眼睫,烛光照下来,就像一片树荫,遮住半张脸。
慕容忠还在梦里,不知为何竟笑了。
幼容的手抖得厉害,虎口压住慕容忠的颈,却恰逢腹中疼得厉害,就像是被谁从内里踹了一脚。
她低下头,用手掌覆盖肚脐的时候,慕容忠已然睁开了眼。
幼容使劲地咬着唇,手从榻头捉住缝一半的冬衣,俯身将慕容忠整个地裹起来抱在怀里。
段随提着剑从外面掀帐闯进来的时候,正碰见幼容怀里抱着哭泣不止的慕容忠,要从帐内逃出去,脚下则是玉容匍匐的尸首。
段随是被中军帐里的动静惊醒的,眼前的事故还不明了,一时地呆愣住了。
幼容只看了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剑尖一眼,矮身很快地把火钩子提在手里,正横在慕容忠的面旁。
“你做什么!”
幼容眸子猩红,竖起火钩子又指向他的哥哥。
段随把剑抓在手里,却没有正对着她:“你疯了?这都是你做的?大将军——”
“大将军已经死了!”幼容抬起下颔,像是对指尖上的烫痛毫无知觉:“现在,军中只有大司马了。”
段随睁大眼睛,匆匆地回头去看帐外。
“你说什么?”
幼容把火钩子扔下,向前走了两步:“哥哥,我也是你的亲姊妹,姐姐死了,还有我呢;大将军死了,还有大司马呢,我肚子里也是儿子,咱们替大司马绝了后患,今后回邺城,我的儿子是太子,我就是皇后了。”
段随手中的剑始终没放下,眸子里倒映出的人影在此刻显得分外生疏,他向后退,把握剑的手背到身后去,另一只手伸出来想要接过她怀里的孩子。
“杀了他,哥哥。”幼容的泪水落下来,却不像是在哭:“杀了他,向大司马表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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