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期。”俞秉信回应。数年师生,他太清楚赵长庚问得到底是什么:“除他外如今还活着的,津常有三人,一组青蛇、七组飞廉、九组赤松,余下各地总数不过十一。”督统局下令扩招之前,特训班每期三十人,拿出手的都可谓精英,而今不过几年便折损过半,其中艰苦不难想象。
大片沉默蔓延,如同灯下滋长的浓重阴影。赵长庚的转回视线,眼底一片了然:“傍晚行动队刚刚回信,由喜蛛直接领导的一组已经自证清白,然一人下落不明,代号青蛇。”沦陷区里,前有敌侦陷阱,后有己方屠刀,被放弃的情报员没有选择,要么殉道,要么变节。
俞秉信随手弹了弹烟灰,语调平缓而凝滞:“朱雀与青蛇曾是搭档。”那么便对上了,如果青蛇投敌,以他们曾经的默契,模仿朱雀发报手迹不是问题。赵长庚叹息:“朱雀怕已经殉节了。”俞秉信沉吟着,曲指叩击桌板,打出一串低闷单调的音节:“必要时,通知飞廉和赤松出手吧。三期的殃孽,还是让他们自己清理。”
浓重的烟草气味从四面八方聚拢,赵长庚皱了皱眉,应声道:“是。”老板无非想要个万全之策,但依眼下境地,却是不论如何都要赌的。赵长庚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为了阴平,那东日这一举动,想掩盖什么?”
集聚津口的军资不会错,往来频繁的电波不会错,东日的确在筹划一场行动,亦或许,说快就在这几日间。赵长庚抬眼,只见俞秉信空着的一只手已点向挂于墙壁的地图:四个月来,东日以津口为基,揽常化、临兴,鞭指姑州,沿河上溯,便该着上珧了。
上珧,赵长庚一时怅然。
他祖籍洪威,华北多灾多难的半岛上一个沿海卫城。五百年前大眀开国之君于此设卫,意图威震海疆;五百年后,也是在这里,卫城失守,大凊海军覆灭。自此四十余年,故土几度流离,如同他们这些颠沛于五湖四海的游民。赵长庚安稳的记忆从上珧开始,贯穿整个孩童时代,長河温柔的水汽酿就了这座城市,陶染了少年的文化与信仰,他视上珧为故乡,甚至每每忘了,自己身体里也流淌着黃水黃海的血脉。
所以当那一年,遮天蔽日的烟尘渐从印书局消散,他将幼弟启明从津口接出,安置于上珧,相信这座相对宁静开放的城市,数百年历史文化的积蕴,足以安抚少年心灵,树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价值与理想。然后他北上南下,为谋生,也为追随曾在这里找到的一点星光。可少年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起航,就像那不经意间已满天飞起的纸鸢。到如今,竟连这样一片净土也岌岌可危。
赵长庚素来诟病俞秉信行事作风过于专断,可不得不承认那人有一句话到底没有说错:乱世之中,哪来的武陵桃源,真要到亡国灭族之际,别说八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就是这三千年的历史文脉都将无以为系。然而毫无侥幸,上珧虽非军政重镇,却是西通夏口的门户,无论作为跳板还是以战养战,东日都没有理由绕过这块肥肉。
此时在中华的北方,东日第五师团正与政府第三集 团军正胶着于故土西南,相隔黃水与長河广袤的中间地带,津常站消息滞后,也只听说那边打得异常惨烈。赵长庚背对灯光,注视着那面发黄的巨幅地图,心头已是一片透亮:“台南能守住吗?”没有回应,四下安静得仿佛只是他一人自言自语,而实际上,也根本不需要作答。
中华的土地,不存在守不守得住的问题,只有能守多久。台南拖一天,彭城便多一天喘息和准备的机会,而作为更后方的荥州,也就还是安全的。换句话说,这万里江山都是缓冲带,只看这场对峙中谁先被谁拖垮。中华在尽力求存,而东日却已野心勃勃地瞄准上珧,企图由此挺进長河中游,呼应华北战场。
“东日过不了荥州。”一片寂静中,俞秉信预言般沉声开口。赵长庚却不应话:“下午蔡公宣布安排,两日后迁校,沿河去夏口,再经铁路下华南,分三批,从理工医开始。”俞秉信深吸一口香烟,点头:“好事儿。”赵长庚沉默,吊灯响起一阵杂鸣,明暗急闪的转瞬,他再次出声问道:“我听说,半夏被捕了。”烟雾背后的面孔笑了,深浅难测:“两小时前,行啊,消息够快的!”
半夏是纸鸢向总站方向传递情报的联系人,星君既已撤出这条线路,按理不该再逾权打探。如今赵长庚问得光明正大,俞秉信似乎也无意追究,但背手踱开,接道:“良姜会取代半夏,新的联络方式我将亲自传达,只要纸鸢自己稳得住。”烟气犹自氤氲,四下没有声息,仿佛帘幕隔绝了所有感官,只余一盏孤灯高悬头顶,投下愈发泾渭分明的轮廓。
第8章 Ⅵ 启明第三
晚八时许,一行三辆岩井茶色肥原76型改装车行进在夜幕下的津口霓滩。街上行人不多,零星有路灯暧黄的光束打两侧掠过,迅捷如远天坠星,刹那明灭交转,便就此消亡于苍茫寰宇。
久川重义心头涌起一瞬苍凉。此际同车几人具正襟危坐,先时为首的军官端居副驾,余下二者各守后排左右,不动声色地将其夹在当中,个中用意已然不言而喻——所谓北井中佐有事相商无疑是假,前方正经备着场鸿门宴才是真。
车灯扫开一片康庄大道,参差峭楞的黑影擦过两面侧窗,余下行车中单调而沉闷的轰鸣。两分钟前,车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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