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珧国大是整个华中地区数一数二的名校,位于城内中心地带,覆盖整三条街区,学生教工不计其数。依照安排,迁校从今日早课开始,各院按次序于火车站集合,学生与教师先行,行政后勤携物资随后,整个过程预计持续一周,期间尚未排到的学院仍然照常上课。
战火在即,各线交通超负荷运行,火车轮船早已是一票难求,这种时局下,也难为蔡公硬赔着一张脸,辗转求来上级公署下发交通部要求全力配合整校迁移的指令。诚然,这份苦心也并非人人买账,也有不少人抱怨通知太过仓促,路途辛苦破费,抵触的、咒骂的、投机的,哪个都不曾少。可也难免,偌大的学校,真要运作起来,遇到的问题远远比能想到的多得多。
赵长庚微微蹙眉。迁校之于这些象牙塔中的人,支持也好,反对也罢,已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无可更改——有蔡公坐镇,他并不担心大方向上会生出什么变故。然而常年的地下经历却养成了他近乎于胆小的谨慎,他相信没有人可以依靠,凡事只有做好最坏的安排,才可能承担得起后果。
孟春的嫩绿青葱正渐次染上街头,然而前线却在溃退,如潮水般,将上珧曝露在前端。赵长庚清楚,这个时候,院校、工厂撤得越快,保留的力量越多,对他们而言也越轻松,可偏生心里却没一点儿松快的感觉,反而隐约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好像无意中失落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赵长庚暗自讶然。長河下游已被东日完全把控,这条数千年来滋养华中的血脉,也即将把致命的毒素输往各地。上珧终归不是津口,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孤岛,这点人人都看得明白。就连市政厅里,忙着走关系通门路,甚至不惜降个一官半职,换取后方渝川官署里一席安稳之地的大有人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受清水衙门管辖的高等学府,能求来如今炙手可热的交通部的配合,虽可想其中不易,却也称得上十分顺利了。
他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毫无道理的担忧,苦思无果,也只得呷了口水,暂且按下这份异样感,此时方才发觉,出神间竟不曾察觉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声音停在门前,一个呼吸的间歇,便听敲门声咚咚响起。赵长庚出声应道:“请进。”话音落定,就见门外进来一位身着青布长袍,戴银边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不等开口,那边已先行拱手:“应星兄,早啊!”
来人正是如今名望颇甚的文史教授,陈勖,陈勉之。相传其精通八门外语,曾游学西洋数国,未获文凭,却得蔡公赏识,甚至不惜三顾茅庐特聘入校。这话真假几分不得而知,然其人学问确实渊博,授课亦颇具风格,不仅在学生中广受好评,便在文史一干年高德劭的老先生里,亦不少青眼。
可惜这样的通才,除却整理的课堂讲义,却无半篇论著,倒是时常跨越学院,与各界老先生们讨论请教,相谈甚欢。赵长庚自津口回来便与经济史领域鼎鼎大名的老教授梁鸿文同屋,因此熟识了常来常往的陈勖,才渐渐琢磨出这位奇人的心思究竟放在何处。
但凡做学问的都明白,精于某个方向容易,可要沾上一个“通”字,就难之又难了。上珧国大里精于一点的比比皆是,但真要说能在整个面上指点江山的,赵长庚自谓经济组里没有,史学界倒是有逊清遗老季常公大名镇着,只是那人已近耄耋,早不出世,听闻连辨人识物都已不大利索了。
陈勖如今是文史的中流砥柱,虽从未明言,不过赵长庚几次与之攀谈,却渐渐明了:百年来世道已改,文史已露式微之态,他想重做通史,执寸管揽浩卷,继前圣之学,容当世之变,以求探寻这纵越千古横跨八荒的民族,洞悉从何处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
有那么一瞬,赵长庚心头震颤着,他恍然想起自己收过的一封封家书,那工整的小楷间,依稀也盛满这样的心愿。他看着眼前并不高大却目光深邃的学者,突然很想问对方:先生身在文史学院,可听说一位名叫赵启明的史学生?可知他曾经怀揣怎样的虔诚,又为何义无反顾地背弃?
然而终究没有由性,千百个念头转过心头,出口仍是如常招呼:“勉公,又来找梁老?”说着起身相迎,熟稔地提过水壶泡茶待客,“可是不大巧,梁老今日有早课,约摸直接往教室去了。”
陈勖推起架在鼻梁上的圆边眼镜,笑笑:“没事,来都来了,我多等会儿,不会打扰吧?”上珧国大的办公地并不集中,经济组所在的勤行楼与历史课组所在的明德楼分布南北,几乎跨越整个校区。早课时间不长,此时再要回去怕也坐不了多久,倒是一来一往平白折腾。赵长庚心中有数,当即还笑道:“勉公太客气了,快请坐。”
说话间半满茶水已经递上,清早新烧的开水剧烈蒸腾着,几缕蜷曲的叶片兀自在杯中沉浮不定。陈勖道了声谢,就势在半旧的木质长椅上坐下,目光驾轻就熟地审度起两面书柜里的藏书。读书人见了书,那就像闻到肉味的老鹫,赵长庚哑然:“都是梁老存下的,昨天刚托人运走一批,估计今晚要一并打包了。”说着笑了笑,又闲话道,“早听勉公博闻强识,梁老就常教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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