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自有客气的程度,却也是实情。平素里梁聿的确常有感慨,道自己这大半辈子阅览的书籍,差不多都快被一个跨学科的后辈看遍了。陈勖连忙摆手:“哪里哪里,你们是真研究透了,我不过走马观花而已。”说着却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蔡公的安排,商院是在明日搬迁了?”
“是啊,跟着理法的尾巴。说来也是仓促,这要不是还排着课,学生们的心更不知飞哪儿去了。”时运如斯,莫说生计艰难,就连安心学问也大不易。赵长庚跟着应了一句,就见默然颔首,似乎心有戚戚,一时又道,“勉公也莫着急,东日悍然动兵,两河下游高校本就多遭殃及,眼下上珧局势堪危,蔡公急着迁校,也是一心求续图存。”
自中华二十五年仲夏起,便有零星高校开始筹备内迁,到二十六年末掀起高潮。如今东部近海一带,大小院校迁往巴桂之地的已然过半,珧大依仗地利,有幸至今未受损失,却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赵长庚约略一提,旋即转过话头,但问:“先前也未看得仔细,只记得文史走得最晚,不知是什么时候?”对面应得似有心事:“比你们能晚一日。”赵长庚稍稍沉默,片刻又安抚道:“那也无妨,如今是交通不畅才不得不拆整为零,等出了夏口集合,大家还是要同行的。”
陈勖却不答和,寂然稍许,方沉声接话:“其实,我今天是特地向梁公告辞的。”说着顿了一顿,在赵长庚诧异的目光中悠悠开口,“勉之不才,治学二十余年也攒下不少古书,连带历年存留的批注草稿,本托朋友从虞阳寄来,可听说东日炸了铁道,给耽搁在半路了。如今迁校消息来得这么急,我在上珧也寻不着妥帖之人,昨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等等。”
赵长庚不由皱眉。長河下游,敌军正在以一日一城的速度推进,张皇的情绪在城内滋长,带得通往大后方的车票千金难求。错过这个机会,别说路上会不会和大部队失散,就是能否顺利出城都是问题。他突然忍不住劝道:“勉公,我有一言未必在理。老话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这时候了,别说东西,人能早走一步,还是尽量早走吧!”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张茶相遇,陈勖没有立刻回应,似思索着,良久,但叹:“谢谢,不过我也有一句话,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姑且这样说吧,历史之于民族国家,有如记忆之于个人,是行走世间踩在脚下的土地。这就好像你学经济,他学数学,也总要有人把文史记忆传递下去。我是做这个的,可以有生之年不出一部论著,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流失。”
对面的目光依旧平和,却似乎已在无意间深邃得探不到底,赵长庚惘然。他到底是学经济的,利害得失算得多了,也渐渐不能理解所谓书生意气。他想起那年作客津口印刷局的夫妇,这么久了,心里也怨过,怨他们拼命护着那些老辈子死物时,何曾想过身后少子幼儿,想过自此苍茫寰宇,就只剩他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可就在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学者,却说他要留下来——哪怕此后要面对难以计数的艰难与危险——不是为了个人的成就,而是这个民族需要人负责起千年文脉的传承,他不敢称不辱使命,但甘愿做那精卫口衔的一草,愚公手握的一铲。而那些小心翼翼被呵护着的,就是记忆,就是希望,就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被忽略也不能不承认的星火。
赵长庚看着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恍惚觉得这便是三代人的合影。他突然想,当年那对夫妇决意献身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也许这世上的的确确有另一种衡量的标准,那是值得豁出一切去坚守的信念,非同道不能理解。那么一瞬,他又觉得,其实这些人在做的,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不能在前线流血杀敌,即便不能在敌后明谋暗战,即便他们是被保护的弱者,但这些弱者也在坚强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与文化的根。
一声电铃恰逢时候地响起,惊得他恍然回神。刺耳的铃响却不止歇,赵长庚匆匆看了一眼,向陈勖示意,自己接起电话:“您好,珧大经济组。”电话里的声音夹在嘈杂的电流里,语调平平,毫无特色:“请问赵老师在吗?”赵长庚眉头一皱:“我是。”电话毫不停顿,犹然说道:“这里是校图书馆,您手中有几本借出的地方经济汇编,请在迁校前尽早归还。”
电话声音不小,赵长庚正尴尬着,掂量是否被陈勖听去,那边却已笑道:“应星兄不必管我这不速之客,赶紧去吧。咱们图书馆这些人可称职,让他们盯上,再想借书就难了!”对方既已如此说,赵长庚也就不多客气,恭恭敬敬道过失陪,便夹了书本出门。窗外几条枫藤枝脉挑开一片莹莹晨光,新一日的天色已然大亮。
第10章 Ⅷ 启明第四
久川重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晃晃旭日从夜幕中挣脱出来,一点点升上院中最高的树梢,一颗吊了整晚的心竟然渐趋平静下来,沉如止水。
也许过不了多久,东日特侦处的宪兵就会前来敲门,至于迎接他是天堂还是地狱,皆看天意。久川重义暗自苦笑。屋里安有监听,就装在书桌左起第一面抽屉下,条板架起的棱角间。当他小心翼翼地翻箱倒柜检查着,终于摸到这一处泛着金属冰冷的圆状凸起物时,饶是早有准备,心里仍不免“咯噔”一跳。
他很清楚,东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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