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点朝他伸手,“抱抱。”
苌夕错愕地接过,十分笨拙。
小不点没把他当外人,欢快地回头,“爹爹再见,娘亲再见,我要跟苌夕叔叔去玩!”
苌夕对这蓦然的热情手足无措,本想拒绝,但既没有空手写字,又开不了口,在对面的夫妇看来,倒还是默认了。
沭炎本有几分顾虑,但拗不过孩子,便也点头答应了。
小不点与苌夕相处得很好,他小小年纪便是个话唠,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刚好苌夕不能说话,便可以一直听着。
但苌夕发现,这样来回几次,也并非全无好处。
“爹爹的书房有一幅字,七个字呢,我能认识那两个‘木’!”
“娘亲可疼爱小不点了。学堂其他人,他们的娘亲都陪爹爹睡,只有小不点的娘亲每天都陪小不点睡!”
“爹爹也可疼爱小不点了。娘亲好几次说想再生一个小妹妹,但爹爹都不答应,说只要有小不点就够了!”
苌夕仔仔细细地听,愁容霎时消散了许多。但浅近一想,眉毛又拧紧了几分。这桩婚姻,经营得并不轻松。无论是沭炎,还是他夫人,都是政治联姻下的棋子。
小不点很黏苌夕,每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在他脸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抱怨为什么才来,最后又抱着他的脖子跟沭炎告别。
苌夕也逐渐敞开心扉,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尽管沭炎这桩婚姻不幸,他也没再臆想什么。不为其他的大仁大义,只为了小不点。
只是好景不长。
沭炎的岳父是大理寺丞,在朝中权势甚大,有不少政敌。这些人对付不了他,便对小不点下了手。
苌夕那次正在给小不点排队买糖人,突然一伙人涌过来,孩子便被抢走了。他是哑巴,不能呼救,只能冲上去抢,又踢又拽,甚至不顾形象张嘴大咬,最后却被敲晕在小巷。
卖糖人的小贩怕惹上事,匆匆收摊回家。
苌夕醒来已是天黑,仓皇失措。风急火燎跑回沭炎家,却只听到铺天盖地的哀号,门前的石狮子也挂了白绸。
小不点在一个时辰前,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上来,已经溺亡。
沭炎脸色铁青,冷冷地站在门口,仿佛刻意等他一般,“对孩子下手,这便是你的本事?”
苌夕摇头,他的写字板弄丢了,张嘴胡乱地想解释,比比划划,没有人能看懂。
他想说,不是我。
他想说,让我再看看他。
他想说,别恨我。
沭炎扣住他的肩膀,低吼道:“你第一天就打算好了吧?你看着我娶妻生子,心生嫉妒,就来杀我的儿子!”
“你怎么伪装得这么好?不说话可怜兮兮的样子作给谁看!”
“他只有四岁,他能做什么?那是我唯一的骨肉,只有四岁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肩膀上的痛刺骨钻心,苌夕拼命摇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一日,沭炎当着苌夕的面,把那一卷“山有木兮木有枝”撕得粉碎,仍了他一句:
“你委实让我恶心!”
苌夕被摔出大门之后,被沭炎的岳父以杀人之罪,抓进了打牢。
由于沭炎不插手,那痛失爱子的妇人便随同他的父亲,便不顾及“挚友”的身份,半公半私,判了苌夕“斩手”之刑,手掌的手。
靠习字为生的苌夕,有口不能言的苌夕,失去了两只手掌。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尽管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出半句。坏事传千里,身败名裂之后,只有苌夕一个人的家里入不敷出,没过两年,他便沦落到了街头乞讨。他性子傲,骨子硬,受不了这等屈辱。于是在某日的晨曦里,他走到沭炎家门前,用撞破的额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在初升的日晖中死去。
沭炎推开门看见眼前的尸身,浑身发颤,沉默了许久,吩咐下人:“敛了。”
那下人将苌夕敛了,悄无声息地埋在后山。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那处巴掌大的墓冢前,总是有一方砚台,一支笔,仿佛在等着谁泼墨写字,又或者等着谁启唇耳语。
然则,直到砚台上结了蜘蛛网,覆了一层又一层灰尘,也再没有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地方都降温了,死鬼们注意加衣服啊~
☆、十世长劫(四)
第八世,两人生在同一户商贾人家。沭炎是嫡出的兄长,苌夕是庶出的幼弟,他们相差七岁。
苌夕身份低,年纪小,时常受欺负。跟母亲说,那个失宠的女人会伤心,跟父亲说,那个忙碌的男人会烦心。索性委屈都咽进肚子,什么也不说。
在九岁生日那天,苌夕得了一盘桂花糕,被家族的几个顽童打翻在了泥洼。一群顽童嘻嘻哈哈跑了,剩苌夕抱着膝盖,孤零零对着那几块被泥污弄脏的桂花糕。那时他还没长开,小小的身影仿佛只有巴掌大,瞧上去尤其可怜。
那时沭炎刚满十六,为人处事略成熟些,见这情景,便带苌夕上街,将小摊上的美食都尝了个遍。苌夕毕竟还是个孩子,谁对他好,他便对谁也袒露真心。把自己珍惜的宝贝玩意儿,都与沭炎分享。
“二哥哥,陈叔教我做了一只纸鸢,咱们去放纸鸢吧?”
沭炎放下手里的笔,“好。”
“二哥哥,我刚刚去后厨房偷了半只鸡,咱们偷偷吃,谁也不告诉。”
沭炎匆匆话别友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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