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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当年往事
那时,穆崇玉已在北渝做了两年的俘虏了。北渝的天气很寒,每每到暮秋之时便有冷风长驱直入,吹得这座帝都瑟瑟发抖。
可在这个时候,穆崇玉尚且还对北渝朝廷心存幻想。天虽寒,可他看到薛景泓会在奏章里体恤民生,冬日虽漫长,可他知道薛景泓会拨赈济的银两给工部,以降低百姓用以取暖的黑炭的价钱。
他以为南燕百姓至少在北渝的治理下,会暖衣饱食、安稳度日。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便他身为阶下之囚,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了。
战乱止息,丰饶岁月,每一个人的日子都会像是流水一样平淡却安心地淌过,唯余他自己,在这冷冰冰的异国他乡,细细苦吟着自己的悲愁,也就够了。
天下是这天下人的天下,没了他这个南燕旧主,还会有其他的政权,其他更优秀的君主取而代之。他不过是个失败者,合该被遗忘在角落。
然而这种想法在如今的穆崇玉看来,却是愚蠢之极。野兽不会因为猎物的隐忍而心生怜悯,它只会被激起更大的杀伐欲念。这一点,直到他亲眼看到流离失所、一路乞讨到北渝帝都的南燕百姓,亲眼看到受尽折磨、惨不忍睹的南燕遗将,才深刻地明白。
“户部说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可结果呢?如果不是南燕的子民亲自向我诉说了他们在江东一带所受的□□,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穆崇玉的脸色仍然冷淡,可眼角那微微泛起的红却出卖了他,“开仓放粮,结果是坐地起价,轻徭薄赋,结果是横征暴敛。江东大旱,本是一场天灾,你们北渝却把它视作发财致富的一次良机,结果竟生生地把天灾弄成了人祸。可见人心之险,犹比天甚。”
“而这,并不单单是几个胡作非为的贪官污吏的问题。”穆崇玉的声音里染上几许冷冰冰的愤慨:“是你们北渝从一开始就容不下南燕人的存在。我们败了,文武百官都被掳去了北渝当囚犯,你们还要对这些战俘施以百般折磨;江东大旱,南燕的百姓几无活路,你们还要再踩上一脚,将无粮纳税的贫苦百姓悉皆充作你官宦之家的罪奴,任意□□。”
“我倒是想问邹将军一句。在阁下眼里,可曾把南燕百姓当做人看待过?还是说,他们不过是任你们予取予夺的牲畜,可随意糟蹋?”
穆崇玉的声音并不大,可在这安静的营帐中,那轻飘飘的尾音却仿若包裹着坚冰的重锤,震得人浑身发麻,冻得人寒意四起。
沈青、李元善、陈康四几人皆是静坐不语,可那铁青的脸色和几人微微发抖的脊背却昭示着他们彼此的愤怒。
穆崇玉所说的,他们感同身受。
邹淳已是难堪得脸色黑沉,他没想到会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么一段控诉。他下意识地就想厉声反驳回去,斥责穆崇玉胡说八道。然而甫一抬头,触及到穆崇玉身后那人的目光,又瑟瑟闭上了嘴。
他们圣上,此时正用一种甚于他百倍的痛心的神情望着这位旧燕之主。
邹淳咬了咬牙,忍不住替自己的主子辩解道:“可我大渝圣上确实下过令,要户部发放赈灾粮食,减轻赋税……也从未要你们南燕人去做什么罪奴……”
穆崇玉冷笑一声,并未言语。北渝人自当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作掩饰,不然又怎能显得他们“正义凛然”呢?
邹淳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沉默一阵,忽敏锐地觉察到一个问题,忙道:“好,穆舍人所说之事的真假暂且不辩。不过……若连我们圣上都不能确切知道江东一带的民情,穆舍人当初身在重重深宫之中,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当时人身在皇城,并未主持赈灾之事。只是听说吴郡太守上书来奏,说江东一带有乱民暴动,公然抢夺赈灾粮食,胆大包天,要求严惩。当时他也觉得应该对此镇压惩处,可却没深想,这里面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若果真是吴郡太守隐匿民情,把流民说成暴民,便可以想见京城所受蒙蔽之深了。
然而若是这样,穆崇玉又是从何处得知实情的?
穆崇玉深深看了邹淳一眼,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有心之人,前面纵有千般阻拦也能明察事实;无心之人,纵然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也会装作不识。”
邹淳倒吸一口气,面色青一片红一片。
这句话他没法反驳,亦不能再逼问穆崇玉。这位旧燕之主和他的几个手下自迈入这营帐开始,就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眼下他们不想说的,想必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营帐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唯有桌案上的沙漏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
现在这个情况,还要不要问下去,邹淳有点犹疑不决。他不着痕迹地望向他们那站在角落、伪装成小将的圣上,暗暗寻求示意。
却只见圣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穆崇玉的侧脸,好似目光从未离开过。
邹淳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无可奈何地道:“穆舍人所答之事,我已记下。待回去禀明圣上,一定会严查密访,把这整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以给南燕百姓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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