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然几经风波,又怎会畏惧风波?她的子女自然都是肖似她的,又何必为二子担忧。如是想过,就携子谢恩。
英川王妃告退时,萧醍慢了一步,见那位陛下容貌虽美艳,目光却阴沉地投在他身上。一道锦障被宫人拉开,先前所在之处的侧面,原来还有一室,地上没有铺毯,地面生着春草,几块山石上有青碧的茸苔,山石之间一株垂丝海棠树也被锦障罩住,树下土丘是个小坡,就顺坡放一张长几。
几上纸一端及地,几碟颜色也摆在地上,一个极为高大健硕的陌生男子在几边握笔勾画。衣无纹饰,也无品级,最怪的是人虽强健,头发却黑白夹杂。抬头看他一眼,竟是出奇的英伟,五官深刻,目光如箭。
待人都离去,萧尚醴换了语调,道:“乐卿以为此二子如何?”乐逾哂道:“难道我以前竟常为陛下出谋划策?”
萧尚醴道:“乐卿……并不喜朝事,但朝政的事,我从没有想过避你。”他这时走近,宫人随他移步,移动一面锦障,就看见远远的对面,地势低处,一左一右被英川王妃牵在手里的两个孩童。
萧尚醴言若有憾,低低道:“我……有你相伴,不求什么子嗣,会择宗室子入继为皇子。”要瞒住这人朝朝暮暮留在身边,就不能使他知道蓬莱,这样一来难与濡儿相聚。但比起素未谋面的儿子,自然是眼前这个人重要。
乐逾听他前半句,不由得心里一软,生出怜惜,仍在为海棠上色,却道:“你属意那个年纪小的,所以提防年纪大的。”萧尚醴道:“我不喜欢五哥,却嫉妒他有这样的儿子。”
乐逾前程皆忘,无从得知萧醍并非英川王亲生,萧尚醴所言只是英川王妃之子萧酬。萧尚醴道:“五哥死前,先帝赐他一块麒麟佩。我听闻他酒后志得意满,出了一句‘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一句,‘他年号令凤凰池’。那时他才不过四岁,谋士幕僚皆称异。寡人那五哥,可是想着若能得位,必立此子为储君的。”
草拟且颁布天子诏令之处雅称凤池,他四岁就能脱口而出,有朝一日,要号令凤凰池。乐逾对宗室之事兴趣索然,无意再听,推几起身,大笑道:“这样忌惮,我借萧陛下一剑,杀他可好?”萧尚醴一时无话可说,道:“乐卿不想再听,我不提就是。”
他从不曾这样做小伏低,却听耳边一声叹息,乐逾声音低沉醇厚,道:“陛下对我这样的粗野之人,一直这般温柔似水吗?”萧尚醴只觉他气息已经到脸侧耳边,霎时怔住,心里一酸,道:“我……与乐卿最初相识的时候,很是骄纵任性,与你几次三番起争执。我亦常在想,若是我最初的脾性能柔顺些许,是否乐卿就不会……”
乐逾道:“要走?”萧尚醴向后一退,道:“你如何知道!”乐逾却看着他,道:“我虽不知何处可去,但不想留在宫中。我失忆前想必也是这样。你想留我,我却要走。我不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但这件一定是其中之一。”
萧尚醴厉声道:“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乐逾又是大笑,道:“我的心思,还用别人对我说?”萧尚醴面色发白,乐逾道:“太后只对我说,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要是你没有做国君,你与我之间不会走到这一步。但你去夺位,其中必然有为了她的缘故。她对我好,是因你心中都是我,她只希望她对我的好能全算作你的好处,而我如果要怪你,都先怪到她身上。”
萧尚醴几欲落泪,却无泪可落。他只当母亲疏远了他,原来母亲仍最宠爱他。他站在原地,却听乐逾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会怪你?即使我记得,也难去怪你。我醒来时万事皆空,第一眼见到你时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却已经觉得我心中爱你。你如今温柔似水,我却盼你骄纵任性才好。”
他将萧尚醴一拉,去看那小几上几张纸。画的该是海棠,可那几张纸上,海棠树下,都是人像。他肩臂疼痛,关节处有异物,刺入的手法独特,难以取出。他不欲萧尚醴知道,并未提起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这痛楚,只是运笔不畅。
这美人说他画过他的春宫,他就想再为他画一卷肖像。可是如今下笔僵硬,画得不好,只能从画像眉眼之间认出是谁。
几张之中,有一张有题字,却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乐逾道:“名花是你,倾国是你,君王也是你。唯独我三生有幸,可以带笑看。”
第77章
萧尚醴后退几步,道:“但你依然要走……”乐逾的神情,既是对他的疼惜,又是不会改变的决然,道:“宫中并非我的存身之处。”
萧尚醴如遭重撞,那人前事皆忘,还是要走——自己还能如何?再阻拦他,也不过走上一条走过无数次的歧路。他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叫出一声“逾郎”,随后才沉声道:“你我,都再想想。”
是夜萧尚醴初次留宿盟鸥馆,宦官自作主张,将馆内打点得焕然一新。此处本是萧尚醴乐逾设下,让一个男人而非宫内嫔妃居住,桌案多是漆木,香炉灯架也皆是铜制,如今却奢靡冶艳,四壁都以绫罗装饰,蜡烛也换作中间填充御香碎屑的那一种,燃烧起来香气馥郁。萧尚醴神色一冷,正待发作,乐逾已经道:“不要动气,这与你很相配。”
萧尚醴这才不语,任瑟瑟发抖的宫人退下。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低垂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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