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姜溯直至晚膳之后方才归来。
京中有当世大儒宴请四方来客,是以座无虚席。席间可高谈天下之势,但凡说得有理,自然无人怪罪。但若有人趁机恶意诋毁姜国,恐怕也就看不到明日太阳了。
诸葛瑜也在被邀请的行列之中。姜溯很欣赏他,更存着拉拢他的心思,便隐了身份入席结交。
如今手下虽未能核实他的身份,不过他博览群书才气过人,仅是交谈,也偶尔能使姜溯有茅塞顿开之感。
等到宴会结束,姜泽回到寝宫却并没能看到姜泽。听闻他还在书房,想着小孩大约是生气了,匆匆沐浴洗去酒气,连头发都没擦干便去了书房。
张遗禀报姜溯到时,姜泽正靠在案几上沉思。他面无表情微微敛眸,覆了上一世思考时的冰冷漠然,姜溯见状,只觉有淡淡违和之感,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但姜泽已经回过神来了。
瞧见姜溯,他先是眨了眨眼睛,眸中冷意转瞬而逝。然后他浅浅皱了眉头,不悦道:“哥哥怎么不擦干头发便出来了?看来也不怎么会照顾自己嘛……”
姜溯便微微笑了起来。
他接过张遗递来的帕子,尚未有所动作,姜泽便起身走到他面前抢过白帕,将人按到软塌上,轻轻替他擦拭头发。
姜溯笑意愈深:“阿泽方才在想什么?”
他听到了姜泽故作神秘的声音:“先把头发擦干,一会告诉哥哥!”虽然看不到姜泽表情,但他可以从声音里想象到,姜泽此刻飞扬的眉眼。
会是等精致漂亮。
姜溯觉得自己的酒好像还没有醒来,干脆闭了眼睛,享受起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等到姜泽终于一丝不苟地擦干了姜溯的长发,姜溯的酒劲彻底过了。火光摇曳里,他看到姜泽保持着献宝般可爱表情,捧起了案几上覆着的一层东西,递给自己。
这是一张纸。
一张极其类似锦帛的纸。
但与锦帛的纯白相比,这张纸微微泛黄,纸面粗糙不平,更有帘纹纵横相交。姜溯翻到背面,清晰可见未捣烂的草茎与麻布丝。
姜溯瞳仁微缩。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由什么东西制造而成的。
但纵然意识到这种纸的出现将带来的改变,他也很快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淡淡询问姜泽:“这是?”
姜泽眨了眨左眼,面上居然浮现出一丝戏谑:“如哥哥所见。”
姜溯握着纸张的手更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是谁所为?人可还在?张遗速速将他唤来!”
事实上,早在两百年前,有人已发现将蚕茧以漂絮法制取丝绵后,篾席上会遗留一些残絮。当漂絮次数多了,篾席上的残絮积成薄片,晾干剥离后便成今日用来书写的锦帛。【百度百科】
这种被称之为“纸”的东西,对比竹简案牍虽携带、书写更为方便,然而其成本之高,绝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更因质地脆弱,难以长久封存,是以从古至今无法做为储存、记录之载体。
但倘若降低成本呢?
倘若将蚕丝换成麻布之类普通原料,经蒸煮,捣烂之后再捞起,是否也能成为可以书写的锦帛呢?
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答案的问题,哪怕百年来有寥寥几人提出过这种假设,亦无法将之实现。
可是现在,这似乎已不再是问题了。
改进这项技术之人本名刘松,是一个阉人。十五年前因曾伺候的夫人以毒计迫害如夫人,是以被姜丰迁怒处以宫刑,跟随其夫人贬入冷宫,且须每日随奴隶们一同洗衣偿罪。
许是命硬缘故,刘全活到了今日。并且因为洗衣时发生的某些意外,他发现了一些东西。
既然本身都已是阉人,那么丢了性命也无所谓了。刘全便花了很长时间往冷宫偷藏了几个大缸,并且偷来了一些被丢弃的洗烂了的麻衣麻布,开始尝试他偶然闪过的一些想法。
他用了十年时间,终于在这几日成功制出了这种以麻布为原料的纸。
刘全当然明白这一方法将带给自己怎样的名利,几乎瞬间就想到了要将之献与姜泽抑或姜溯。可尚未等他想到如何进献,姜泽便在纸成的这个午后出现在了他面前。
对于刘全而言,这实在是太过幸运的一天。
非但他的麻纸终于在这一日成型,上天更适时地将天子送到他的眼前。这些年他听闻最多的是大皇子姜溯的仁慈贤明,却想不到新天子居然也是如此温和,不但未曾怪罪于他,更接受了他的进献,将他带回沐浴更衣!
所以直到被唤去问话,刘全整个人也还是恍惚的。
好在姜溯并没有询问他太多陈年旧事,毕竟当年他的主人试图迫害的正是姜溯的母亲——虽然没能成功。姜溯对此只是皱了皱眉,听闻那夫人早已去世,方才放松了眉头,转而询问起制造工艺来。
他言简意赅地询问刘全一切经过,很快从他口中得到了整件事的经过以及制作程序。
姜泽也颇为认真地听着。
因为上一世,这种纸没能出现在他手中。
他重回□□,既然能带来三郡大水,自然也可能让这项前世没能成功的工艺变得成功,抑或前一世刘全其实是发明出来的,可惜没过多久他忽然死了,没能将之送到自己跟前。
但不管怎样,这一世他见到了刘全,得到了麻纸,当然要从中夺取最大利益。
姜溯不再说话,殿中只余沉默。
刘全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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