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这个时候,想到殷螭会知道自己存活于人间的消息,一阵悲酸之后,林凤致紧接着便是一个冷静的念头:“他既然知道了,那么,也只好盼他能理会我的意思,做出眼下最应当做的事了——可是他能理会得么,又肯做不肯?”
林凤致给自己的答案仍然是:不知道!
林凤致从来不怀疑殷螭的小聪明,却很瞧不上他的大主张;自己行事一向以理度之,难得如这回感情用事一把,殷螭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讲常理,甚至也不遵循常情。
二之37
殷螭常常以非情理之中的行为,让林凤致意外的同时也感到失望,可是这一次居然能够不负林凤致的意思,遵循了情理,或者说服从了局势一回,林凤致却在终于不用对他失望的那一刻,有一种意料之外的百感交集。
这种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上是喜是悲,只能让林凤致对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一份官府榜文抄件,点头微笑,而又恍惚出神。
这是一份公开表彰的诏谕,如是写道:“太子少傅、西南宣抚使林凤致,护驾有功,捐躯赴难,不幸戕殒,朕甚哀焉!特追赠天子太傅衔,追赏三代封赠。班师之日,衣冠入葬,朕当亲临致祭,以彰人臣忠义之节。”
送这份诏谕抄件来的孙万年,只是在旁边摇头,道:“鸣岐,我道恩相强留你,已是够狠,不料这篡王比我们更狠心——他是逼你非死不可了!”
殷螭已经知道林凤致生存的消息,却还是将他当作已死,并且给予隆重封赠,将他定义成为护驾忠义之臣,其用意只有一个,就是逼林凤致必须担负起这个忠臣之名,万万不可丧节投降,致遭唾骂。
本朝清议最是讲究这个忠孝节义之名,做人臣的谁愿意被人说作不忠辱节?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例子:本朝开国之初,太祖尚在南征北战的时候,曾经俘获旧朝一个著名大臣,费尽口舌将其劝降,为太祖打下锦绣江山献出了不容忽视的力量。但这个大臣在旧朝也是声名显赫,被俘之初,有流言说他已死,旧朝末代君王还曾给予封赠与致祭,结果这人不死反降,登时被官方与民间都骂作背主忘恩,不忠不义,就连本朝太祖也对之厌恶不齿,编国史特意将他放入贰臣传——有这样一位贰臣的榜样在前,此后本朝臣子,谁敢再做这种贻羞子孙的丑事?尤其是被皇帝封赠表彰过后,还不速死而胆敢求降图生,那除非是彻底丧了气节、丢了廉耻,根本不将自己的名誉和脸皮当做一回事了!
而曾经为挽回名誉不惜自投大理寺、付出重伤殆死代价的林凤致,到底是将性命看得要紧,还是将气节看得要紧?其答案是昭然若揭的。
所以封赠奖赏一出,林凤致可以死矣——是君主亲自给出了死的名头。
追在孙万年之后而来的俞汝成,想法却同孙万年大大不一样,他想阻止林凤致看到这份诏谕未果,只能面色铁青,而又神态凄凉的喝道:“子鸾,这定是你的主意!你事先跟他说定了的主意,是不是?你便是宁死也不留在我这里?”
林凤致只是神色恍惚的微笑,眼中分明是一片承认。
因为这的确是林凤致的主意,在逃亡之初和殷螭吵架的时候说过的话:“小臣为陛下捐躯赴难,日后莫要忘了一道身后封赠,就是陛下圣德了。”
说这话时候的林凤致,未尝不是有几分认真的,因为当时提出自己投获被俘、让殷螭得以安然脱身的主意,实在是最正确也最有效的主意,林凤致并非临时起意才舍身护驾,而是在那一日之前,就仔细考虑过这个可能。只是,在诀别那一日之前,局势还没有到了必须牺牲自己的地步,而且自己也没到了愿意为对方赴死的地步。林凤致几乎从来不将殷螭当作君王看待,什么臣为君死之节,自然也淡薄到了忽略——忽略,而非忘记,怎么做才是最好,是林凤致这样谙练政事的臣子,遇险时的第一反应。
所以,是事先的深思熟虑,却又激发于最后的一时意气,那时并不叫做臣为君死,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然而想到这一层,林凤致又不免苦笑,殷螭几曾知过自己的内心一分一毫?不论是隐忍决绝的恨,还是压抑纠结的爱,乃至于自己坚持的信仰与责任,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那么算什么知己?连知心都谈不上,又谈什么两心相许?
不过,在自己到底违反一向的常例,感情用事了一回之后,殷螭居然也终于能够领悟自己曾经给出的主意,做出此刻最合乎理智、却又表面上最为冷酷无情的回复了——绝林凤致投降求生之路,赐以一个荣耀的死。
这是一个君王,对臣子的最高信任,以及作为一个爱人,予对方的意志以最高尊重和两相默契。
林凤致微笑的时候,是颇有几分赞许的意思的,甚至颇带几分骄傲的想着:那个朝堂笨蛋,终于聪明懂事了一回呵!
微笑的同时,却不免也有一丝恍惚,因为林凤致不敢也不忍心去想,殷螭批下这道诏谕,并命人公开张榜,显绝自己生路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复杂心情——就象自己此刻,明明知道这是最正确的方案,也是自己所示意要求的结果,可是当孙万年叹息着说殷螭狠心要逼自己非死不可的时候,心里竟然一片百感交集,酸楚苦涩,悲喜莫名。
这种心态奇异到了林凤致都要鄙视自己:又不是妇人女子,还耽耽计较小儿女之情?难道就那一夕之欢 情,一时之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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