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青这几日几乎每天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腿伤和五脏六腑强烈的痛楚耗尽了他本就剩下不多的精力与元气。可睡也睡不踏实,时不时就因为突然加剧的一阵痛感激醒。亏得吃得好、也有药一直吊着,虽然难熬,但似乎苦楚一日一日抽去了一些。又或者只是因为痛的太过,ròu_tǐ已经麻木了也说不定。柳云青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能缓解些一样。他本是坚忍内敛的性子,那日大夫动刀割去腐肉时,他除了疼得在昏迷和激痛而醒之间屡次徘徊,并不曾喊过一次痛。他甚至隐隐的不希望痛觉离去,好像这般苦楚能盖掉什么其他的东西,让他无暇思考更多。于是李二忙活了一大圈,把骡子还给王老爹、松枝丢进后院柴房之后,打了井水擦干净身上汗尘,推门进来时,看到得正是柳云青躺在床上、用瘦可见骨的手捂住脸,似乎还在瑟瑟颤抖的羸弱模样。“他哭了?”李二心里有点蒙,又有点吃不准。男儿伤心流泪,总该是避着人些的。李二在十四岁上死了母亲时,就已经不大在人前哭了。他已出嫁的大姐赶回来奔丧,守着灵堂哭得昏天黑地。他这半大小子那时节咬着牙还顾得上给姐姐搓洗一块手巾擦脸。倒不是李二心狠。七岁时没了爹爹,李二他娘一个人守着铺子每日起早贪黑,好容易才带大他姐弟俩。那会儿铺子的名字还叫桥口卤菜店,生意便是那会儿好起来的。孤儿寡母的铺子,远近邻居多多少少也知道些,总归帮衬帮衬。可这日子,毕竟是难过的。在李二五岁上的那年,几处水灾,城墙角那儿舍粥的铺子每天早上就排满了人。排着排着就有人倒了下去,然后再也没有起得来。李二家那会儿已经没鸭子卖了,即使做好了挂出去也没什么人买。富贵人家自去大号商铺买吃食,从不会光顾这般小店。可周围远近的普通人家,此时早已是揭不开锅了,怎还有钱银来买他家的卤菜。李二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初夏家里米缸还剩最后一瓢白米的那天下午,李二他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下午的烟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二他爹坐在院子里低声嘱咐他的婆娘,说“煮一锅白饭,灶上还有一块卤肉,一会儿捞出来我把它切了。然后灶上的火就歇了吧。”李二和大姐俩人饿得没力气说话,一起躺在一楼的厢房里。隐隐约约听得爹爹在外头院子里说要煮饭切肉,几乎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或者是爹爹饿昏了头。那会儿是夏天,虽说尚不太热,可也热起来了。李二他娘闷了一会儿,突然接话:“灶上的火歇不得呀……”卤菜店的老卤,日日都是文火伺候着,片刻不得停的。除了每日放新鲜鸭肉和添补些作料之外,还得另放一块大肉吊味,每十日捞出来换一块。一旦灶上的火停了,天气热再变了味道,这熬了几年的老卤便是再用不得了。“顾不得了。”李二他爹咬牙用烟锅砸了砸地面。其实他家算是好的了,起先还有些银钱可以买粮食。可卖粮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粮店撑了半月不到便关门歇业,黑市上的米贵的让人肝疼。李家卤菜店原本一月可赚二两银子,换四担白米,足够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吃上四个月。如今黑市里,二两银子只能换得两担掺了沙子的白米。回来捡拾之后,两担便只剩得一担半了。何况李家铺子,如今一个月一两银子也赚不到了。日日只见银钱出门去,却不见得回来。李二自小身子不大好,前日还病了一场,更把他爹娘几年存的些贴己都花了一干二净。“大爷,咱们怎么办啊……”李二他娘擦了擦脸,坐在了她男人身边,声音已有些哭腔。此时是夏天,家里的棉衣十天前已经典卖出去了。住的房子还是租来的,月月房东便来催逼。倒也不能怪人严苛,实在是大家都揭不开锅了。前些日子有人牙子路过,探头探脑的抻进来望望。街坊都知道李家大女儿十岁了,长得标致伶俐模样,自小在店里帮衬,更是勤快能干。“老李啊,你们家的女儿……”人牙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李二他爹一扁担打了出去。“不卖不卖,滚出去。”李二他爹低低吼道,像是怕家里人听见。“啧,趁着这会儿还能卖个好价,这会儿不卖,你打算过些日子留着吃啊。”人牙子摸摸鼻子扒着他家门槛,一脸的市侩猥琐。“滚出去!!”李二他爹立时恼火起来,扁担真挥了过去。“啧。”吃完白米的第二日,李二他爹便收拾了几件衣裳,出门当兵去了。刚去便可领二两银子,此后每月再二两银子。这每月二两,李二他们母子三人足足吃了两年整,他们没再吃过米糠,也没再吃过野菜。李二他家靠着他爹的军饷,熬过了明初最大的饥荒年。那年夏天,李二他爹没舍得把女儿卖了,却把他自己卖了。他领了两年军饷,供养了家里的婆娘孩子——直到两年后的夏天,他孤孤单单的死在漠北战场,连尸骨都没能带的回来。知道消息时已经快到了冬天。李二他娘在月头时候照常去衙门领军饷,却被告知下月再没得拿了。而这月的军饷不是二两,是三十两银子。三十两是遗孤的补贴,一次给足。她用块布抱着三斤银子,浑浑噩噩的往家里走。若不是大姐儿一路陪着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几乎要掉进河里。兵荒马乱的时代刚结束没有几年,本以为按月吃饷再熬几年,等到大姐出了门,日子便好过了。可谁也料不到会被带去了漠北战事,谁也料不到李家的大爷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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