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深深地吸了口气,脚下像是不受控制,一步步地接近到马儿身边,慢慢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抚摸到马儿的面上去。
赤烈打了一个响鼻,昂着脑袋躲避过去,像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这是陛下的赏赐。”宋牙在一旁轻声解释道,又在话尾轻咳两声,道:“宾都侯家中置办红事,新兴侯也在邀列,恐怕都不能前来送行,还请太守见谅。”
慕容冲看了他一眼,一侧嘴角高高挑起,嗤笑一声。
宋牙默默低下头,又拱起手来:“时候不早了,太守也该上路了,仅在此,祝太守一路平安。”
慕容冲偏过头去,慢慢地整个身子也转过去,手下的人接过了赤烈的缰绳,恭敬地走到前面去,问道:“太守,请上车吧。”
半晌都没有答复,意外倒也不很意外,慕容冲半阖着眸子,一副倦怠的模样,往前走了几步,手正贴着赤烈的腹背摸到马尾处,马儿的四蹄不安地来回踢踏,身子也拐着弯,仿佛不愿被他触碰。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鎏金的马镫,崭新的还泛着灿灿的金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有些模糊。
“我记得许久以前在府上有一副铜马镫,不知现在流落到哪里去了。”慕容冲说,像是对着宋牙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太守请说。”宋牙答道。
“该是留在邺城了,也或许跟着到了长安……想向陛下讨来,不知道合不合适。”
宋牙看着他的背影,轮廓中竟然这样一抹黯淡的影子:“太守可还记得样子?”
“记得,就是——”慕容冲似乎有些激动,话说得很快几乎张口就来,却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顿,再往后便是长久得让人不耐的沉默,半晌,他才泄了一口气似的:“算了,那东西太破旧了,恐怕早就叫人当成废物了。”
他低头想了想,又说:“再或者,就是我想错了,堂堂的中山王府,怎么会有那种破烂玩意呢。”
宋牙不再说话了,于是一旁等待的下人便又试探性地道:
“太守,请——”
“不必了。”慕容冲叹了口气说,倏忽脚一踮跨上马去,尽管许久都未曾这样跨上马背,所幸动作还未因此太过生疏和难看,他双手捉住了马缰,眼前却有些眩晕,仿佛一下子站得太高了。
这时赤烈开始仰着头剧烈地反抗起来,它左右地甩脱,一时连牵着他的两名下人都被他撞倒在地上。慕容冲俯下身子,心跳的很快,像要跳出来,他紧紧地偎在马背上,手中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脑袋里飞快地运转着——这时候……这时候该……
“太守危险!保护太守!”
底下乱糟糟的动静,似乎真的有几个人想要冲上来,慕容冲干脆闭上了眼睛,于是这时候脑袋里便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准哭!也不准大喊!想办法坐稳了,两条腿夹紧了,万莫叫畜生欺负了!”
不准哭……也不准大喊……
慕容冲咬着牙试图将双腿并拢,却怎么也不成,胯(和谐)下赤烈再度嘶鸣一声,终于将半身倾倒一下子将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疼。
拆骨一般地疼。慕容冲在地上滚了几圈,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叫嚣。一旁的下人已经赶过来,几个人一起将他搀扶起来。
眨了眨眼,眼前仍是长安城外、梧桐参天的景象。慕容冲下意识看向宋牙,彼方似也正在看着自己。
心底突然便揪起来似的,又如放到烈火上烧烤着,他强忍着唇齿的颤抖,微微笑了笑,却显得僵硬。
“圣驾难骑,果真如此。”
宋牙不语,微微拱手弯下腰来。
慕容冲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车子,尽管身上疼痛不行,仍是使了力气一把挥开左右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向车上走去。
日头愈来愈毒,仿佛要将人蒸熟,一行马车总算是要启程,辘辘的车轮子压着泥土地,偶尔有突兀的顽石,便连着车声咚得一下。
慕容冲顺着车窗再度向后看去,远远的墙楼城门越行越远,终于连猎猎旌旗都看不见了,再向前看去,长长的道路也不知究竟是通向何处,突然,本应喜悦的心便如连着一枚坚硬的石头。
长安……邺城……曾经幻想过多少次逃离,如今似乎终于得偿所愿,却如一下子失去了许多本该长此拥有的物件,心底骤然掏空一样,落落如一只黑洞。
城头上一阵微风过去,倒像是送行的秋风。
“陛下,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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