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有俩师兄
当时纤细瘦长的何敬真呆立在“春水草堂”门口,满身都是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束手束脚,一点也看不出这小子就是那个不带响动的威吓。他呆呆看着留下善后的白袍人毕恭毕敬地半佝偻着,回一个矮胖老头的话;呆呆看着他们一交一托;呆呆看着白袍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呆呆看着矮胖老头皱眉捻须,猛地凑近来一番狠看,说:“啧!猴瘦!得养!”
一天以后何敬真才知道矮胖老头成了他师父。他是矮胖老头的关门弟子。如假包换。
那时他刚开始学汉话,汉话说的比苗话差多了。如果昆仑不走,他的汉话不会到后来那番不可收拾的地步。昆仑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到哪都混的开,不像他,终其一生汉话里都藏一股“苗味”,苗又不苗,汉也不汉,带了孩童的“憨稚朴直”,遣词用句缺乏婉转,急起来汉话苗话齐上阵,汉人的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他永远不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学不乖。
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何敬真让矮胖老头领进了门,也不知去哪,就这么跟在后边,很受罪地听他叨咕—— 一口地道京白,舌头卷曲展平,快速碾轧出的一个个汉字,他半个没听懂。路上颠簸这么些天,他就想倒下睡一场痛快的,不吃不喝单睡。老头什么人物?能不马上把这简单得就剩一二三的小子看进肠子里去?本来还想说句什么,看小子狗看星星的神色,马上闭牢嘴,领到地方,铺好床让他睡、尽他睡!
一睡就睡到转天傍晚,老头来叫起,说是再睡下去肠胃就遭罪了,又说要开个家宴,三个徒儿见一面,日后同读书共进退,也抵得半个手足。
家宴上何敬真见到了另两个同门:陇西周行逢,字墨阳,年十四;江南薛凤九,字季鸾,年十一。何敬真最小,取了名,没来得及取字,八岁挂零九岁不到。
年岁长,入师门又早,两人礼当受何敬真招呼一声“师兄”。二人见他进来也都起身相迎,都等着他周全礼数呢,谁知竟一味傻站,三人大眼郎当地面面相觑。老头也坏,站干岸,不肯点破小子不会汉话,半晌,不用明说也都醒过味来。
薛凤九在家行九,拉秧垫底的老幺,不用承祀家业,专门生来宠着的,宠着惯着,加上门第在那摆着,溜须拍马抱大腿的太多,难免生出几分“舍我其谁”的傲气。他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何敬真,从鼻孔喷出一股气:“蛮子”!
周行逢赶紧飞个眼神制住他。高门巨族该有高门巨族的气度,三两下就露底了的算怎么回事呢?不也和“蛮子”一样?狗肚子盛不住二两油!
薛凤九比周行逢年幼,又晚了他几年拜入师门,长幼有序,名分上就矮了一截,又兼周师兄平日里老成持重,轻易不吐一个字,有什么安排,眼神就够使了,薛凤九这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单怕周师兄的眼神。从周师兄的眼神里演绎出的东西很多,比如世态人心,比如人心不古,比如人心隔肚皮,比如人心如狗肚、盛不住二两油!
周师兄一双凉薄的丹凤眼特别适合表达诸如:“好狗不挡道!”、“孽畜!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么说你能听懂?不是对牛弹琴吧?”、“一段文章写成这样你也好意思当人!”
薛凤九拜入老头门下不到一年,倒有有半数时间受这眼神磋磨,刚开始还想“梗脖子”,可周师兄一来门第把他跺在了脚下,二来学问把他甩出了天边,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招惹他给你赏眼神也就是了。
今日好容易熬出头来,也做了人家师兄,薛凤九兴兴头头准备给新人立规矩,不想刚喷出俩字,周师兄“哗啷”一桶眼神浇下来,薛师兄就歇菜了。
该!人家正门正路的大师兄都没发话,你上来凑什么热闹!
周行逢等老头慢条斯理地给两边序了齿、对了号、排了序,井井有条了,才开口招呼:“日后若有课业不熟,可来少苍阁找我。”话说得客气轻巧又实在,还不缺那份同读书共进退的手足体己,师兄的模样扎实牢靠。
何敬真听不懂,但有眼色,看得出来这“师兄”很是靠谱。于是笑了一个还给他。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笑容干净,一双眼睛澄澈透明不染纤尘,太过难得,周师兄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份干净澄澈能留到几时?再干净的人,放到乱世里泡上一道、浸上一浸,出来就毁了。
周师兄对于太过干净的东西从不抱指望。他身上扛着小家大族,将来“家天下”了,或许还有三分之一的江山社稷要扛,千斤重担,手足兄弟偏又不茂盛。他爹十几房姬妾十几年来独独修成他这一颗“正果”,没有左辅右弼,家里大人恨不得他吹一口气的工夫就长成了。四岁开蒙,数九寒天磨墨习字,还不让生火,冻得裂皮露肉仍不许停。七岁,别家孩子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他却被一藤条一藤条抽掉懒筋懒骨,一竹板一竹板打掉少年习气,吃苦受罪是应当应分,谁让你是周荣的儿子呢!英雄老子的身旁从来只有好汉儿子的位置,窝囊废不配!十一岁随军征战,见识过人命草芥,浊世万般;经历过等也等不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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