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兄不说:今天该我当值。也不说:师父说了不叫替,谁叫替谁走路。
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叫会说话。
“他们都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拖累”是何敬真新学的词,现学现卖,用着也还顺口。
周师兄不说:别听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呢?!
也不说:你和我谁跟谁啊?师出同门抵得半个手足呢!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说:“日子还长着呢,说得上谁拖累谁呢。”这就叫说人话。
会说话,说人话,这就容易得人心。
“师兄人真好!”当流言蜚语把个孩子搅扰得心神不安时,“被拖累”的那个轻描淡写、大而化之,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长扫帚,仰头朝他笑,童言无忌,带点专断和一意孤行。八/九岁的孩子,认定了谁是好人,谁就是铁板钉钉的好人。对认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脑一根筋的好。还能怎么好呢?别的力所难及,也就是把“师兄”那份洒扫伺候偷偷揽下,还不叫师父知道。
白驹过隙,长河梦远,日后周师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场征战,杀人如麻,平天下泽四海利万世,到了暮年,快要“盖棺”了,说他毒的有,说他狠的有,说他功评他过,唯有这一个人拿个“好”字给他定案。每每忆及,他那颗比海深比铁硬比纸薄的心就会浅一些、软一点、厚几分。那是他的温暖。
彼时正少年,心放得远,眼光放得长,当前目下不屑收进眼底。他看穿了这便宜师弟的小把戏小盘算,却并不点破,不说:怎么好意思让你把该我做的活儿揽去呢?。也不说:我有底下人替我做,好意心领了。他说:“我有一套颜士晴的《求索集》拓本,下了学到少苍阁一趟,我给你讲讲运笔。”
周师兄世相人心见得多了,晓得这类小盘算小把戏是卑者弱者的和盘托出,搜刮殆尽方才寻出这一点微薄的供奉,并不图什么,只是单纯的感激,再推拒就伤人了。
单从这点上看,周师兄确实把薛凤九跺在了脚下,也把乱世中的各路枭雄甩除了天边。他从萧一山那里学到的不是死学问,而是活心术。心正则气正,气正则人正,人不歪斜,做的事才能不出圈,走的路才会大道通天。
相较之下,薛凤九的应对不能说逊色,只能说是“本色”。
轮着他洒扫伺候那天,抄了三十遍《廉耻》、三更天才歇下的“二世祖”死活醒不转。最后是让服侍起居的小僮给活活吓醒的——凑近耳畔,森森低语:师父来了!
二世祖“蹭”的一下蹿起,“诈尸”似的,兵荒马乱地著衣穿鞋,胡乱薅几把头毛,就这么“啷当”着直奔讲坛而去。驷马狼烟地溜到地方,人家早替他弄干净了。他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四面巡着,还挑刺:“喂!我说这儿怎么还落着灰?”他戳出一根手指头,点点窗台,又转到门口廊柱下,“这儿也有!我说,干活能用点儿心么?”江南人念京白怎么念怎么不对付,就跟京东紫皮蒜和红烧狮子头怎么放怎么不对盘一样。薛师兄自以为糊弄“蛮子”富富有余,而且还显身份——萧一山门下,就该一口京白!
他架子端着,姿态也端着,没一会儿就累死,索性垮下来赖在座位上:“哎!以后洒扫伺候的活儿你替我包了,每月我付你一两银子怎么样?”他趴踏实了,换一口苏白,软绵绵冲着抄一人多高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庭院的何敬真低声喊话。“记得别让师父知道!”想了想,觉着利诱不大够分量,还得威逼:“让师父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二世祖”也不知道师父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收拾这小子。他对所有恶事一律缺乏想象,迄今为止见过最恶的事就是这桩——要个打从“落草”(出娘胎)起就几十号人围着绕着捧着呵护着,十指不沾泥,连年居广厦的少爷秧子去拿扫帚、拿拂尘、甚至还要拍苍蝇!!他一想到这个就觉着揪心,一揪心就恨死了始作俑者。可即便恨死了,那“恨”也没有具体去向,撑死也就使个小性子,给几个孬脸色。就是被护得太好了,宠得太过了,其实心不坏,人也还好,说话也算话,说给一两银子立马就让人把一两银子送到何敬真手上。怕人反悔似的。
老头不知道何敬真揽下俩师兄的活计了么?当然知道。不知道他收了俩师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报酬”么?当然也知道。不知道言出行不果的后果么?都知道。一来这事有余地,二来俩师兄对师父的脾性还是把得准的,知道“底”在哪,别傻不拉几的一竿子捅到底就行。
老头求的不过是“心安”。要让小小子心安,必得顺着他毛捋,捋顺了,气平了,心才定。定心才能把书读进脑子里,不白费光阴。
何敬真过上了“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早睡早起,课业不重,缓缓而行,汉字汉话都突飞猛进。吃得香睡得好,养得不错,一天一个模样,一年以后变化就大了:原本的底子在那儿,添了点描画不出的韵味,秀在根骨,气韵天成,其味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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