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商却冷笑一声。
那是陆鸣商鲜少与人瞧见的表情。
他少年便入万花谷求艺,拜在药王门下,习的是救命的医道,曾立誓普济苍生,人前的陆鸣商似乎永远温润如玉风雅从容,只有陆鸣商自己知道,他关在心深处的凶兽已愈来愈躁动,嘶叫着就要冲破牢笼。
“你们以为我不精武道便出不了这扇门,以为医者会救命就不会杀人。”他广袖翻飞一瞬,如乌羽展翼,几枚银针已刹那而出,悄无声息刺进软肉里。
几名壮汉顿时哀嚎而倒,痛得满地翻滚。
陆鸣商冷冷扫一眼在场,嗓音沉敛,温和眼眸里竟生出睥睨之色,“我不想杀人,也不会把你们举告给狼牙。但你们休想拦我。”言罢拂袖扬长而去,竟无一人再敢上前拦路。
他径直去了洛阳城外的牢城营。
自从狼牙强占了洛阳,在此地兴建牢狱关押拷问抓获的俘虏与反抗安禄山的义士,方圆百里的医馆就全关了。东都旧人不愿意替狼牙效力。狼牙军悬赏过,强抓过,甚至杀过,依然找不到肯入营供职的大夫。
陆鸣商孤身一人到了牢城营前,随手揭了城前“皇榜”,自报家门:“我是哥舒将军帐下的军医,你们既然说将军已然归附大燕,我便来追随将军,不知将军现在何处,什么时候可允我见面?”
营中管事足足盘问了他两个时辰,找不出半点破绽。陆鸣商不卑不亢,句句实言,又何来破绽可找。
“将军的手伤了,我要替他医治。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将军已为你们的皇帝所用,为何迟迟不敢让我与他见面?”
管事见他不过是个大夫,又生得文质清秀,不以为有害,犹豫片刻,便带他去见哥舒桓。“你给他治治也好,省得死了上头还要怪罪老子。不过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就乖乖和他一起待在这儿,别想什么歪心思。”
陆鸣商看着那被锁在地牢里的一团血肉,险些当场落泪。
☆、(10)
他废了好大劲才勉强将血污清理了露出些许肉色。许多伤口深可见骨,陆鸣商手抖得简直不知该从何收拾,好一番忙乱才勉强先处理了天策受伤的手腕。那一刀挑得极深,直接断了筋骨,又耽误了伤势,创口被血淤泥污弄得一团糟。陆鸣商把那些锁链撬开狼牙看守也不阻拦,估摸着都觉得反正这天策也已与废人无异,根本构不成威胁。
从头到尾哥舒桓都是昏迷的,只有那么短暂的片刻睁开了眼睛。可也就只是睁开了眼睛而已。他在陆鸣商抱起他试图唤醒时看了陆鸣商一眼,似乎听见了万花的声音,却面无表情得如同什么也没看见,而后又重重闭上了眼。
这副模样,显然是身心重创之下,精神已涣散了。
陆鸣商心中恨极。
他知道他不该有这种感情。他是个医者,他的心中只可以有善,不该有半点恶。然而他无法控制。眼前所见痛得他无法呼吸,恨意就在每一次强忍剧痛的吐息间从心底淌出来,混着血腥之气,无声蔓延在黑暗里。
他恨,不仅止于狼牙、安氏父子、出卖了将军的叛徒……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他恨造成今天这局面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假如当年,他不曾自以为是地把将军追回来,或许将军此时根本不会身在此处。是他的贪念和奢望,将他所爱的人拖入泥淖。
陆鸣商几乎要被这阴郁恨意击溃了。
他趁着打水给哥舒桓擦拭伤口的机会在水井里投了mí_yào。
然后趁夜在伙房与主营两处先后放了火,趁着混乱在一片惨呼哀嚎中带走了哥舒桓。有几个狼牙兵发现了追上来,他用从前救人性命的银针狠狠刺进了他们太阳穴和哑门穴,没有半分手软。
动手那一刻他心里已知道,从此他再无资格以医者自居。
他带着一个重伤的天策,好不容易甩脱追兵,也不知还能去哪儿,万花谷又已封谷回不去了,只得一路躲避狼牙搜捕往深山里躲,与野兽为伴,住在人不敢涉足的洞穴里。没有现成的药材他便去山中挖去猎。
当初阿诺苏满问他嘲弄他与他争执不下,他曾自以为自己有大道理,如今才终于知此切肤之痛,任何揣测想象不能及其万一。他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将军死。
然而哥舒桓却像是已然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陆鸣商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看着他一天天衰竭,拼命靠针灸和药物维持他身体机能,连泪也流不出来。
“你就这么放弃了吗?你把你的‘命’交给我保管,说好必会凯旋来取,难道要食言而肥?”他抱着天策渐趋冰冷的身体,将那块突厥玉合握在两人掌心,一遍又一遍唤,“活下去!哪怕你还有半点记得你我约定,求你活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天策终于有所感应,还是药效积累,终于渐有起色。陆鸣商欣喜若狂,却又在一瞬狂喜之后,为更巨大的忧虑阴影所吞没。
他明白,就算他能救回哥舒桓一命,也留不住人。
只要将军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他就会回去战场,洒尽热血,直至永眠。倘若他不回去,则势必痛苦煎熬。而更可怕的是,他将必须面对世人的误解,他倾尽一生所捍卫的家国、信念全都会化作利刃,再一次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除非他能忘却。忘了他是个天策,忘了他是哥舒部的少主是西凉战神的后人,忘了他的战场他的□□他的家国大义骄傲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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