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苗东摇西曳,店内鸦雀无声,幽冥中露出一双深长眼睛,寇边城也转脸望向了叶千琅。
倒也巧了,四目方才相接,忽听见天际一声惊雷,久候了的暴雨终降下来。
雨势汹汹,雨声哗哗,如那戏中人搽粉画墨登台前,必得先为他擂鼓闹场,听他开喉一声。
叶千琅觉得此人眼熟,非但觉得眼熟,还难得心生一种别样感受。
这无疑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想叶指挥使十五岁初经情事,虽不至阅人无数,倒也没少惹得一众美人为他寻死觅活,而今修习五阴焚心决已至化境,更是视红颜如粉骷髅,视名利如坟前土,心坚如磐血冷如冰,无风无雨也无晴。
偏偏在这大漠边关不毛之地,仿是一拧身,一回眸,忽地与久未谋面的老相识打马相逢,这般似亲近非亲近,似悸栗非悸栗,说之不清道之不明。
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
倒是个有趣的名字。
罗望想起先前与叶千琅的赌约,便抬手一招那个汉子,道:“可否借你的刀一看?”
汉子不似外表豪放,实则粗中有细,瞧出这些黑衣人脚上都是官靴,又想到今晚无论如何得在这客栈度过,便虎下脸说了一句“我这刀可是稀世宝刀,你可看仔细了!”一抬手,便将那柄龙纹刀抛给了罗望。
罗望自然而然伸手去接,哪知这柄刀竟重似千斤,他涨得满脸通红,两手并用勉力提气,才不至于被这刀给压得狼狈垮下。
叶千琅单手接过罗望托在手中的刀,轻松拔刀出鞘,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虽说刀鞘未免匠气了些,这刀确是难得一见。
叶千琅施施然将宝刀归入刀鞘,却不递还于那汉子,反而翻转了刀的刃与柄,以刀尖对着自己,颇识礼数地递于他身边的寇边城,微笑道:“好刀。”
叶指挥使笑是笑了,却笑得不见一丝欢喜之态,苍白面色隐约泛出青紫,眼风狠戾更胜刀光,一般人莫说接刀,只怕连接他一记眼风都得心惊肉跳,可寇边城却似无动于衷,不退亦不让,一双笑意脉脉的眼睛迎将上来,大大方方就伸手去接。
哪知五指刚刚摸于刀柄,一股阴寒之气便直贯而来,若是毫无内功底子的人,当场即会经脉俱裂而亡。
叶千琅本欲将五阴焚心决的寒气借着刀身灌入对方体内,不料却被一道炽热内力逼退回来,于是眉眼一挑,当即又续上两分劲力,倾了倾身子问:“什么人?”
寇边城同样倾身向前,不卑不亢笑答道:“买卖人。”
明面上两人神色自若,一来一去一问一答,实则早已在彼此掌下来往较量。
两股掌力对接,愣谁先逊一分都有受伤之虞——也就更难为了这柄刀,你来一道寒气,我去一股热流,冰火两相融,刀身上渐凝水气,水气须臾又聚成水珠,滴滴落于地上。
你进一分我便也进一分,转眼两人已是气息相闻,交睫相距。
“卖什么?”
“卖药材。”
“什么药?”
“这药男人用得着,女人用不着,壮年用得着,老年用不着,有情人用得着,无情人用不着……”寇边城直视那双点漆凤目,嘴角一点笑容颇不正经,也颇显亲昵,“三教九流都用得着,独和尚太监用不着。”
“哦?”叶千琅微翘着一侧嘴角,也看不出这笑容是讥是刺,“那请问寇公子,叶某是否用得着?”
单看这人的面色与桌上的烈酒,便知他寒气入体,须借之御寒。寇边城敛了敛面上玩笑神色,道:“寇某江湖漂游四海为家,略通疑难奇症,大人若是不嫌弃,寇某或能相助驱除大人体内寒气。”
“不必,叶某不喜人情。”对方开口竟称“大人”,显是眼力不错,认得自己脚上的官靴。叶千琅真真一笑,这一笑虽浅却艳,更是无比默契,使得俩人不约而同撤了掌间劲力。
“高轩莅止,不胜荣光。”将龙纹宝刀完整归于对方,继而自报了家门:“在下叶千琅。”
(五)
这一夜不太安生。
外头雨势稍缓,骤雨化作细雨轻敲瓦檐,耳边免不了便有些窸窣声响,似众口籍籍,低语喁喁,挥之不去。
叶千琅向来睡得少而浅,身边倘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将他逼醒过来,醒后常常头疼欲裂,再难成眠,是以他从不容旁人在自己入睡时靠近。曾有个自恃貌美的小婢偏不信邪,趁夜摸进叶指挥使的房里,敞着一双yù_rǔ一粒脐眼,擎着一支西域来的催情香,欲把生米做熟,一夜从平地跃上枝头。
岂知连太监都招架不了的催情香竟无作用,叶千琅被那几声莲步惊醒,还未等这腴润娇艳的美人爬上床榻,便目现血色,出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确是垂髻之年落下了这个病根子,彼时叶千琅还没这么个好名字,因是出生于腊月十九,小名便唤作十九。家里还有个长他几岁的姐姐名唤阿五,姐弟俩时常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同寝同食是亲密无间,七岁的叶十九跟着父亲上山找吃食,还不忘捡些漂亮的石头回来赠予阿姐。叶阿五手巧,愣是把那蓝荧荧的石头打成了一双耳坠子,一直戴着不离身。
可惜好景不长,万历年间灾异频生,时旱时涝,时闹蝗灾,时闹鼠疫,叶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仿佛一夜之间十室九空。
人活着万般苦,想痛快一死都不容易,这稍不留神就会被别的饥民撸去,成了他人的口中餐,祭了他人的五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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