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
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
说:“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
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白氏肯定说:“他
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
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言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
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
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
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s素服。怀仁领着朱家的乡亲搬尸
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根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一片
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书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
群爆发起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
根,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人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
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
后的天空洁净如洗,y光在雪地上闪s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黄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
嘎叫着,黄的和白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
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
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
心的崇拜。从白鹿书院来到朱家,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
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
里,香蜡就c在雪下的g土堆上,y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
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r蓝天之下,皑皑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
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断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
行,无以数计的黑s的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
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白绸,回到炮营驻地,
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词写上白绸:
自信平生无愧事
死后方敢对青天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
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
街巷里,是一黑s和白s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
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
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高c……而传诵最快
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阕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
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
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
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g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
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x
……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
害人利已的事来。
白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过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
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
有窄窄一盘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
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
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c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
“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s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黄漆标写着他们
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
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藏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
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图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馆收藏了。怒火满胸的
红卫兵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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