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她察觉自己有了身孕,在她决定恨他、将一切过错揽在他身上之後,她找到了他在她身上遗留的东西。她被拉扯了,她左右为难,她想,她该继续恨着这孩子的父亲,还是开始学习爱她的孩子?
她决定学习爱她的孩子,她想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来过。然而这个重新,从不包括肃离能因此回到她身边的奢想。
她将这孩子视为肃离留下的新灵魂,是乾净的,毫无慾望贪念的,她想守着他,只凭着一股天生的母性冲动,纯粹的血缘悸动,如此而已。
她要保护这纯粹,她不要让任何人,包括肃离的愧疚、自己的妄想,染脏这个新灵魂,所以,她逃了,逃开肃离的庇护,离开蹄岬,进入玉漕,自食其力。
然而自食其力,是一个说来很有干劲、实际做来却很虚妄的词。自食其力,从不如舌头在嘴里弹声的那般容易。
玉漕以矿业闻名全国,是靠在上位者的商场权谋与低下者的劳力付出所撑起的一座大城市,两者之间壁垒分明,容不得其它存在。权力与力气,无形中成为这座城市营运的支柱,因此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观念,深深耕植於玉漕人的生活起居、习惯风俗之中。一个女性的金名师,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会看得起。
寻奴离开时,没告诉过独叔,也没拿肃离每月代独叔拨给她的例钱,她靠的只是她在肃家这几年攒下的微薄家当──当然,一会儿就被玉漕榨尽了。好几天,她甚至睡在小巷的阶梯角,时时要被夜晚的风声惊起。
当她真饿得受不住了,她的心再度悄悄恨起肃离,又悄悄地希望着当她在街头流窜时,可能在下一个转角,就撞见听了消息、心急如焚来北方找她的肃离。想到这儿,她给自己的矛盾弄恍惚了。她竟然还希望他来拯救?他自己都是一只被藤蔓綑缚、陷在泥巴里的大鸟,只能任岸上人观赏甚至亵玩,他还想拯救她?她就是认清了这现实,才离开蹄岬的,不是吗?
她摸着肚腹,让自己领受天地间最绝望的孤寂,让自己看到广袤的枯原上,只站着她与孩子两个人,只认得彼此的脸孔,只有他们能相依为命。
她便带着饥饿、困倦,还有这份决然,进了寻家。那是她在市街上看到的一帖布告,媒婆要买人,将买的人嫁进寻家生子,这种荒唐事,也只有被贫富之差绞得畸形的玉漕习以为常。寻家贵为全国最大的矿商,理应许多姑娘妄想挤进这深深宅院里享福,然而这寻家却得托媒婆买人,而媒婆的态度殷勤,将她视为上宾,诡奇之至。即使当时她将自己卖了,是义无反顾的,可事後认清了寻家面目,仍不禁冷寒一阵。
如她请托秤师娇囡替她更命时,同她说的:「我进寻家,天真,胆大,不怕死。寻越残废,求子不易,可这难吗?我与他同房,再把肚里的孩子生下,给他寻家养,不正好?这孩子的将来,我不求什麽大富大贵,只望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让他长大。我原本只希望孩子能生下来、活下来,知足快乐,其余的苦,我替他受就好。」
娇囡听得呵呵笑,回问:「那夫人如今找我更命,甚至要牺牲这孩子,岂不与初衷相背?孩子险些流掉,您不该更珍惜才是?」
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看不透年龄的女人,凄凉地笑了:「可现在,我不天真了。这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幸福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要是他来了这世上,或许还会怨我,为何要带他来呢?不如,换点有利的东西,对谁,都好。」
对,那滩流在寻越床上的血,让她天真的痴想醒了。她知道自己在寻越的眼中,不过是具玩坏了就可以扔的玩物,不是妻子,甚至不是小妾,连人都不是,即使她躲到了这里,不妄不贪,不取不求,仍得被逼得走上让人践踏的路子。
在那滩血里,她也看到了一个低卑命运的轮回,她与她的孩子都被困在命运的漩涡里,她以为只要自己受点苦、忍点委屈,做这孩子的垫底,就能扶这孩子上苦海的岸。可她却没想过,苦海的岸上会是什麽,这孩子也是要长大的,即使寻越认他为亲子,他就能一步步的在这个阴沉的宅院中活得稳稳当当吗?她想到了毋言,七窍不灵,被孤伶伶地扔在仓房前做个凄惨的草人。她舍得她孩子受这种苦吗?
她又想起了肃离,想起了他牺牲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可她不但不感激他,甚至恨起他是痛苦的一切初始。她的孩子若扛着这样的命运生在这世上,到最後,肯定也是要反过头来控诉她的。
那滩血,是她的孽,她贫穷、无依的原罪。她的孩子落地,将会继承这一切。
她想到肃离忍痛又不舍地鞭笞她,想到她在蹄岬想他想疯了落到榻下自残尖叫,想到她用恨凌迟他的爱还有自己的出身──这种想得却没资格得到的煎熬、想与人平起却无立足之地的屈辱,这孩子终有一天也得领受,她挡不住的!
她牙一咬,告诉等着答案的秤师。「拿掉孩子,我没异议。」
她拿她的孩子还有整座饱蕴着女人价值的宫巢,作为交换盛命的代价。在下决心的那一刻,还未摘下宫巢更命,她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变硬变冷──是啊,若不硬不冷,哪个女人会狠心拿孩子作赌注的筹码?尚未更命,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肃奴了。
她残狠一笑,对娇囡说得很清楚、很狠绝:「我要你立下字据,五年为限,若我更命,命仍不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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