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南人,从小吃惯水稻。在龟兹时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公孙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罗什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但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但他一项很大的花销,便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更多汉文书籍,他更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百~万\小!说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所以刚开始我也从来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的书籍比日用品贵上几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欢的书,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这个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领袖,他还真的不懂柴米油盐。我很庆幸的是,在龟兹时我已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于到现在束手无策。
十二月时,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经济萧条一片,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食。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日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骇人地死去。
灾民中有人开始得浮肿病,一挤便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我曾亲眼见到他们在破败的窑d里,翘着光p股,互相用树枝掏,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无论我跌跌撞撞跑到多远,耳边依旧不时响起那些惨叫声。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于是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把力气的男人,皆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呼延平、段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一起,经过鼓楼。吕光次子吕弘在负责征兵,看到我们时,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在吕纂死吕绍后也想自立,却被吕纂打败杀死。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r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吧。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分不清趾头。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那个在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后往纸上按。一条性命便这样贱卖出去了,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那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吧。”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吧。”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吧。”
“法师……”
队伍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几千个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嘴角抽动,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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