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股冲天的酸气。老道士不顾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颗海棠树下。
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从水底打捞起的杂物散发而出的,经年泡在水下,不少东西都已腐烂发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气味也好不到哪里。
置身其中的傅长亭却好似浑然不觉,正拿着一只拨浪鼓仔细观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远远看着,这只拨浪鼓被浸得发软了。傅长亭刚将它转了个身,酥软如纸的鼓面就破了,从中流出一股黑水,正洒在他宽大的衣袖上。
顺着黑水落下的,还有一个泥团。也被染得乌黑,原先或许是纸笺一类的东西,可惜粘在一块,别说辨认字迹,就是将它平展打开也不可能了。
傅长亭的失望溢于言表。
老道士心想,原来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可是这么找,是找不着的。水这东西,至清却也至浊。涤洗万物,同时也淹没所有。禁锢得了魂魄,掩盖得了怨气,同时也将所有秘密一并抹去。无声无息,不露声色。
那天,傅长亭没有发问。老道士陪着他,在客栈中从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杂物都被傅长亭一一翻过。老道士差遣弟子,从湖边又搬来许多。客栈里的掌柜夫妇心地好,搬来把竹椅让老道士歇歇脚。不知怎么的,傅长亭看见了,幽邃深沉的目光就此盯着他久久不见移动。老道士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远。弓着背,抱着树干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傅长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张竹椅。
(十五)下
日头偏西,年轻掌教眼中的炽烈也随之逐渐黯淡、泯灭。这一回,他再不是那么高深莫测而遥不可及,老道士借着蒙昧的暮色轻易就能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与伤心。
最后一件物品被他拿起,也是一只拨浪鼓。比起先前的,更显得崭新一些。湿漉漉的鼓面绷得很紧,傅长亭用气劲把它划开,污浊的湖水顺着腕根淌下,露出内中一张还未化去的纸笺。
老道士发现傅长亭的指尖在颤抖,忍不住再度凑上前去窥探。
纸上的字迹被水洇得模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笔画。寥寥四行,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啧……”一声喟叹。连老道士自己都觉得想哭。这纸条,街头巷尾时常见的。何苦这般千辛万苦非要从污泥里挖出来?
傅长亭捏着湿透的短笺,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全数被渐暗的天色盖住了。他在这院中站了足足一天,雪白的道袍被四溢的脏水淋得斑斑点点满是污渍。
“掌教,还要不要……”老道士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鼓起勇气再近一步问道。
湖边还有好几堆呢,是不是再找找别的?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一步步往屋里走:“不必了。都收拾了吧。”
老道士忙不迭应下,心想,这回总该闹完了吧?
却听傅长亭道:“这都是他扔进湖里的。”
“谁?”一时没听明白,老道士顺嘴发问。
傅长亭不答话,惆怅地站在房檐下,看着院中如山的废弃杂物:“我自以为将他的底细一一查尽。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看见鬼魅往湖中丢东西,一把短木剑,一个泥娃娃,一方丝帕……都是小东西。鬼魅每每状似潇洒地往湖里投着,眼底一抹掩饰不住的悲悯。彼时,他想,这鬼怕是在故作慈悲。后来又觉得,这或许是他戏弄他的又一个手段。最后,他不屑去猜了。与破阵无关的事,如何都不与他相干,何必自寻烦恼。如今,他想知道,费尽心力去猜,却连猜都无从猜起了。
“他杀不了人的。”这是天机子说的。
昔日杂货铺的后院已成为大火后的荒土。遣退了所有随行弟子,院中只留下傅长亭与天机子两人。
挣扎于本性与魔性之间,天机子的语气忽然高亢,忽而暗哑:“他杀了金岭子,一直耿耿于怀。我们一起四处躲藏,却还是被追来的终南弟子发现。他让我先走,自己留下。呵呵……以命抵命,只有他会把这话当真。我那个小师弟……呵呵……”
“后来,他连剑都不碰了。”
傅长亭紧紧攥着自己的道袍:“他亲口告诉我,人是他杀的。”
就在脚下的这片焦土上,一个个木盒自地底翻涌而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笔笔刺目的血债。他亲口承认,这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他杀了他们。
“你信他吗?”天机子突然插口。
傅长亭顿然失语。
天机子笑了,鬼爪般的手指紧紧抠住自己的喉头,伴着阵阵咳嗽,黑血顺着嘴角源源不绝淌下:“你从未信他,却信了他这一句?”
“呵呵呵呵呵呵……”赤红的眼里满是讥讽的光芒,扭曲得已全然看不出人类痕迹的丑陋面孔在月光下一览无遗,天机子咧开嘴,满意地望见傅长亭瞬间变作铁青的面孔,“你不信他,你信你自己。”
“回溯之术,辨的是血气,不是杀气。”
“杀人并非一定见血,反之亦然。这个道理,金云子不会没有教过你。”
“我猜,你在他身上下的咒不止一种。”
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干涩的笑声,一字一字凌迟着他的心。傅长亭用尽全力站在原地,不让自己后退,却怎么也甩不脱他冰冷的眼神:“凡事只定善恶,不问缘由。嘿嘿,终南的门风还是如此直截了当。”
无论韩蝉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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