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看看吗?”收回目光,初雨反问。
傅长亭摇头,会吓到它的。
“见了徒惹伤心。”初雨也是摆首,一脸轻愁。
她又睁眼看他许久,目光灼灼,好似还有千言万语,却都暗自隐忍吞下:“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芜州路远,千里迢迢,再不赶路就要天亮了。”
见道者神情呆滞,她莞尔又是一笑:“纵然是一个扣押为质的说辞,嫁了就是嫁了。身作陈家妇,不回夫家又能回哪里?单身暗会陌生男子已是不该,岂能再有私逃不归之举?若是被我家兄长知道了,要挨罚的。”
她施施然起身,走近两步,对着傅长亭又是一拜。举止蹁跹,似行云,如流水,眉梢眼下俱是宁和柔顺。
傅长亭哑口无言,任由她转身离去。
房门洞开,始终萦绕在鼻间的清新花香刹那消散,浓重的雾气再度沉入地底。
她缓步前行,及至门前,倏然止步。
“纵然受制于人,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关天,不容轻饶。”迥异于方才静雅悠闲的语调,口口声声说着兄妹情深的女子猛然回头,颤颤的步摇之下,一副丽容泫然欲泣,却强作端肃,拧眉咬牙,色内厉荏,“布邪阵,拘生灵,屠戮苍生,他纵有千般无奈万般不愿,做了就是做了,血债血偿,罪该万死。天理昭彰,以正治邪。你诛杀他,于你是理所应当,于他是罪有应得。这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恨你。可是……可是……”
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落下,她掩面哭得心酸:“他是我兄长啊……他是为了我……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并非恶鬼。”
“我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晚。傅长亭扭头不愿再看,看她倚门而望的身影,总叫他忍不住臆想,当日那个头戴莲冠的他是否会驾着鬼雾翩翩而来。
“真的……没有半分希望吗?”
“……没有。”师长训诫,除恶务尽。幽明剑贯胸而过,寻常鬼魅早已魂飞魄散。何况,整个小院内外都被他布下九天雷火,纵然他有气力勉强支撑,也早已在大火里被烧成虚无。
韩蝉,真的不会再来了。
“为妖者都说,做人最好。我等山精野兽,苦修百年不过才得一副凡人皮囊,做人真是要多金贵有多金贵。可是,仔细想想他,做人又有什么好?生来便是弃儿,他父母不要他。所幸当日还有个师兄,照顾他成人,保护他周全。纵然终南派将他驱逐,也有师兄时时探望。可是,后来他连师兄都没有了。我们三个跟了他许久,说来也是团圆和睦,其乐融融。可惜终究不是人,不懂人心冷暖。与其说是我们陪他,不如说是他殚尽竭虑照应我们。”泪流不止,她背对他,望着满天大雪感慨万千,“这些年来,能让他敞开心扉把酒言欢的,你是第一个……可是,原来你也不要他。”
最后半句散落在了风声里,风声如泣,顷刻间直直撞向门内的傅长亭。
一声轻叹,女子的身影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花漫天,好似那年夏夜,弦月如钩,满院海棠花开花落,说不尽的美景良辰。
“等等……”心中大恸,傅长亭飞身去追,方跨过门槛,朔风无情,把房中最后一丝鬼气也刮走扫尽。
愣愣站在雪地中央瞪视这无边夜色,许久之后,傅长亭慢慢转过身,跌跌撞撞走向院子另一侧。
店后的厨房内早已熄了灯,黑洞洞什么都看不见。推开半阖的门板,里头收拾得井井有条,擦得锃亮的大铁锅坐在灶台上,微微折射出几点微光。在灶旁的碧纱橱柜门大开,一团黑影正坐在橱下不停耸动,伴随着身躯的摇晃,“啧啧”的感叹声与口水的吞咽声不时传来。
傅长亭无声地倚在门边看着,悄悄走到它身旁。
“哧——”,灶台上的烛台亮了。黑影大惊,“啊呀——”一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圆嘟嘟毛茸茸的狸猫脸,下巴上还沾着白米糕的碎屑,鼓起的肚皮上正摆着老掌柜家的蓝边大碗,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米糕此时只余下几粒白糖浅浅铺在碗底。
“道、道、道……”它吓得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惊惧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道人,“妈呀……”
尖叫一声,狸猫二话不说,扭着滚圆的身子夺路要跑,手里还不忘攥紧那吃剩的半块米糕。
可惜道者一伸手,就轻而易举把它拽了回来:“橱里还有一碗,不够可以再拿。”
拍拍它衣襟上的灰尘,道者把灶台上的大碗塞回它手里,而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山楂不可置信地捧着碗,咬着手指头,抬头看看纱橱里,果然还有一只大碗,新作的糕点带着米香,在夜色里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这道士……背影好像有点弯了。半信半疑地看向突如其来出现,又突如其来离去的道者,山楂心想。
过一会儿,傅长亭却又来了。看着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卡进灶台里出不来的狸猫,道者没有多话,弯腰在它身边放下一套干净衣服。
几年不见,它显然过得不好,身上还穿着从前那套衣服,脏兮兮的,几如褴褛。
这些天来,他总是让老掌柜夫妻替他做一些白米糕,日落后放进纱橱里。狸猫喜欢吃这个,傅长亭记得。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放了一面小铜镜,还有几个闪闪发亮的银稞。没过几日,他就发现,厨房里的米糕总在夜晚被一扫而空。而树下的东西始终分毫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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