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想起我在布里斯托离家出走的日子。我和一群流浪汉住在弃屋,试着让居所保持舒适。那并非一桩值得夸耀的经历,但我怀念那些真诚的人们。至少我不用举着鸡尾酒,和别人聊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我能自由地表达恐惧和愤怒,而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当然,这也与我那时是个青少年有关。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学会如何掩藏这些情绪,但迷惘和懦弱仍残留在我身上。
我想,我对于社交场合的反感,本质上是我对于自己的憎恶,对于自我价值的否定。塞林格没有告诉我们霍尔顿长大后的故事,但我想他最有可能成为的是他不愿成为的那种人。他们埋冤不如意之事,但无法改变一切,于是在咒骂和接纳中,他们渐渐变成了怨妇和哑巴。你知道,人都是要长大的,而有些绝望和愤怒的情感只是留给年轻去体验的。
在黑暗中安德鲁搂住了吉尔。
谢谢,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安德鲁说。他将另一只手环抱过吉尔,让吉尔靠向自己的肩窝。奇怪的是,即使此时安德鲁已将吉尔拥入怀中,他却觉得吉尔像站在一座海蚀崖上,而自己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狂风几乎将吉尔拉扯得快要跌倒,但自己却永远无法抵达那座孤礁。
吉尔闭着眼睛,像吸氧般呼吸安德鲁脖间的味道。也许明天回忆起这场对话时,吉尔会感到难为情,但眼下,酒精灼烧着他的理智,扭曲了他的现实感。他嗓音沙哑地说,你有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刻:言语永远无法准确地表达出你的意思。从你开口讲述的第一句话起,你便在远离真相。所有试图还原真实的尝试,最终会归于失败。一个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人,但所有人类都不得不进行这样一种尝试。因为我们……
吉尔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他被睡意掳获。
安德鲁将脸颊贴近吉尔的发丝。他的嘴唇轻轻地触碰着吉尔的鬓角,像蝴蝶轻灵地飞落于一朵被泪水打湿的花瓣。
他替吉尔说完了那句话。
因为我们----所有人类----都渴望被另一个人理解,然后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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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园工将他们叫醒。
他们神情茫然地四下张望,一时无法理解自己如何来到此处。片刻后,昨夜的记忆涌入脑中,将所有的画面相衔接。吉尔撑住额头,嗓音沙哑地向那位老人道谢。
天已擦亮,但街道上杳无人迹。吉尔的宿舍很近,于是他们决定先去那儿吃顿早餐。
今天是周六,帕特里克不出意外地不在宿舍。安德鲁打量吉尔贴满整墙的风景明信片。从南部的布莱顿,到北方的格拉斯哥,整个英国的微缩景观呈现在其中。
“我不知道你喜欢旅游。”安德鲁说。他指着印有威斯敏斯特宫的那张明信片道:“我一直都想去伦敦,那是我人生愿望清单上的一项。这个圣诞我就可以实现它了。”
吉尔吐掉漱口水。“你去了也许会失望。”
“为什么?”
“伦敦变化很大,我小时候曾去过一次,但它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快认不出那个城市了。”吉尔用毛巾擦净脸上的水渍,“来吧,我洗好了。牙膏用黑色的那支。你需要剃须膏吗?”
“需要,谢谢。”安德鲁走进洗手间。他们并肩站在洗手池前,本就不大的地方一下显得十分拥挤。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吉尔移开眼神。“毛巾用这条。我先去厨房准备早餐,如果你想,可以洗个澡什么的。”他说着,拉开了宿舍房间的门。
安德鲁凝视镜中的自己。他的头发蓬乱,发梢松垮垮地从额角垂下,眼袋浮肿发乌。他掬了一捧凉水,将头发向后耙去。吉尔不知道安德鲁昨晚的精心打扮是为了他。但一晚过后,南瓜马车会消失,只有灰姑娘的礼服还留在安德鲁的身上。安德鲁脱掉机车夹克,上面满是电子烟和酒精的气味。他嗅了嗅自己的腋窝,不由蹙起眉头。天,他闻起来像是去某个野营烧烤之夜兜了一圈。
他冲了个澡,换了件吉尔的白t恤。吉尔比他瘦,因此尽管那件白t恤是安德鲁能找到的最宽松的尺码,衣服还是紧绷着他的身体。
安德鲁走进厨房,吉尔正在锅灶上煎着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想吃焗豆还是香肠”
“香肠和燕麦片,谢了,我可不想吃完豆子不停放屁。”安德鲁走到吉尔身旁,看见他正在煎的是鸡蛋。“需要帮什么忙吗?”
“水已经烧开了,如果你能帮忙泡两杯早餐茶就再好不过了。茶包在第一个抽屉里。”吉尔说完这句话,才注意到安德鲁穿的是他的t恤。那件t恤上印着图腾般的古诺斯语图案,但安德鲁宽硕的胸肌把印花撑得有些开裂。
吉尔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把鸡蛋从锅里取出,装进盘子。“感觉如何?”
“感觉像是和公牛搏斗了整晚,它将我从背上甩下,又狠狠地踢了我的脑袋一脚。”安德鲁给吉尔递来马克杯,吉尔接过,茶包被开水泡得鼓胀。他提起茶包,在水中上下摇晃,水的成色渐深。他靠着厨房台,抿了一口热茶。茶水缓解了他干燥的喉咙。“我感觉与你相同,”他望向安德鲁,“我像是去了一场重金属演出,脖子疼得都无法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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