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谬已年近半百,依旧是绿鬓朱颜,风姿殊异,积玉成山,落雪如松,气度葳蕤,丝毫不减当年风华。他着一身玄色衣衫端坐堂中,闲闲地轻啜着淡茶,见冯怀素进来上揖一礼,他淡淡地掀起眼帘,唇角带笑道:“数年不见,你倒是知礼许多。”
冯怀素低眉垂目,谦恭道:“年少轻狂,让崔国公见笑了。”
崔谬略有些感慨地看着冯怀素,他性格不肖冯公,相貌倒有六七分的相似:“你当年明明已打定主意不与冯恳真寄公走同一条路,如今怎又反悔了呢?”
“逊曾行差踏错,如今悔悟,但愿为时不晚。”
崔谬似笑非笑:“左右你们年轻人的事,某不想插手,只是你这一连两个月,日日递拜帖给崔氏,可是打算借机要挟?”
“逊绝无此意。”冯怀素不卑不亢道:“只是昭灵曾说不再见我,某不敢贸然打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前来?”
“盖因蓝舒恩是昭灵心结,而昭灵又是某之心结。”
侍从引着冯怀素到了堪思居前,低声道:“郎君就在里面,郎君好静,平日并不见客,请先生举止轻些。”
“他平素做些什么?”
侍从如实答道:“近些日子在抄经。”
冯怀素谢过侍从,在门前站了好半晌,终于轻轻推开了门,门内的崔昭灵的确如侍从所说正在抄经,只是侍从并未提及,他是在刺舌血抄经。他怔愣了许久,开口时嗓音已哑到自己都难以分辨:“你这是在做什么?”
“某此生有负于舒恩,为他抄三百卷《药师经》,愿他来生所愿皆可偿。”崔昭灵笔下一顿,发觉这声音听着并不熟识,才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却是个他不想再见的熟人。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是不大确定道:“冯侍郎?”
“某已经辞官了。”
崔酒不解:“好好的,怎么辞官了?”
“两个月前,百夷使者来京,赠了某一坛美酒,说是鬼辅特意嘱咐的。”冯怀素缓步走进堪思居内,将一封书信放在案几上:“这一坛酒足足叫某醉了三日,饮尽之后,坛底封着一封信,乃是蓝舒恩所书,说是以此酒做赔,抵当日那坛状元酒。”
崔酒眼睫颤了颤:“舒恩给你写信了?”
“是,前因后果,我全已经知晓了。”冯怀素声音很低:“昭灵,蓝舒恩说如今舍岈性命无虞,但仍未痊愈,他尚不能离开百夷,当日他实在气急,话说的太重,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若有机会,他仍盼着能再见你一面,与你把酒言欢。”
崔酒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迷茫:“真的吗?”
“信件为证,昭灵可自己看。”
崔酒犹疑着放下手中沾血的紫毫,拆开案上那封信,他仔仔细细读了两遍,喃喃道:“是舒恩的笔迹,是舒恩的语气……舒恩没有归罪某……”
“如此一来,但愿你心结得解。”冯怀素轻轻按下他攥着信件的手:“当日之事,百夷之事,归根结底,错全在我。前尘旧梦,匆匆而过,我不能指望你全忘了,我更怕你全忘了。某退了与幼宁的婚事,亦没有妻妾,某心悦你,只心悦你。昭灵,对不起。”
崔酒笑了,笑着笑着忽而失声痛哭起来。窗外榴花照眼,夏日正盛,南疆六年蹉跎,他最终还是等到了这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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