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时流落街头,沿街乞讨,满身污秽,曾恨极了那些似乎看他是脏了眼睛的嫌恶目光;后来投入军中,又屡屡因为俊俏得几乎女相的容貌遭到不怀好意的注视。
随着他一路步步高升,从一个最卑贱的小卒,到百夫长、千总、千户、参将、总兵,最后终于成为将军,百炼成钢,杀气凛然,敢用打量的眼神瞧他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都不得不自下而上地仰视他----但那些仰视的人里,绝不包括现在正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颜氏惊才绝艳、身披无尽荣光的长子,他名义上的长兄,大公子颜夙。
颜晟微微战栗,却并非恐惧,而是因为那十几年来死死沉埋、从未消退的愤懑。
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这个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永远像那年初初相遇、自马背上俯下脸来瞄他的那一眼一样,居高临下,漫不经心,蕴着某种怜悯的温柔。
----全部都是他最痛恨的情绪。
飞花流景般的两载光阴转瞬成空,还如一梦,他又回到这年正当怒放的一树繁花下,棠红棣雪,朱白迷乱,揣一怀隐秘心思,与紫衣的兄长相对而坐,他眸色深深,他眼波流转。
颜夙半幅滚了银边的深紫衣袖抬起来,掩在袖间的手指抚上黄金杯,眸子云遮雾罩般迷蒙,叹息声倒是真切:“一别五年,到底是回来了。”
暮春的夜风沉醉,卷来他身上熏香气息,靡靡之艳,是公卿世家百年底蕴的繁华,也隐隐透出沉淀到骨子里的糜烂。
颜晟环顾庭院四周,没有作声----芝兰皎洁,松竹葳蕤,一派苍翠之景间,缀三两悠然亭台,这是京中的颜家旧宅,颜夙少年时所居之处,于他却是头一次来。
五年间风起云涌,末帝被杀、义军并起,颜氏一族叛出前朝后,举家离开京城,后又险中求富贵,力压群雄,夺下了这万里江山。至今日重回故地,尘埃落定,山河即将易姓,已换了个人间。
京城三番五次陷落战火,如今也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昔日富丽虽然不在,人烟渐稠,市集重开,百废待兴,恢复当初的盛况,指日可待。
颜夙进军京城后一直忙于整顿朝纲,事务繁忙,现在也稍得了些空闲,颜晟便命人清扫旧宅,开了对方旧时酒窖,在颜夙昔年读书的书房后/庭院里,摆下了一桌家宴,两壶醇酒,敬等兄长入席。
春夜清寒,沉沉天幕捧出一轮银白圆月,院中所植的百株棠棣兀自盛开,万千朵花盏深红冷白,簇拥如华盖,团团笼住花下一双人。
天下既定,三日后,便是颜夙践祚之日,亦许颜晟以亲王之位。
身份尊贵不比从前,纵然是两人的私下小宴,也不敢怠慢了未来的新朝君主。花开虽荼蘼,清歌曼舞却不休,丝竹齐鸣,奏着幽沉的古调,冥冥中合着那上古诗篇的拍子,歌声遥远,仿佛响在千里外的浮云之后:“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酒至酣处,颜晟击掌,挥退了乐师舞姬。管弦声止,唯有风拂影动,头顶花枝簌簌摇晃。
“兄长很怀念这里么?”
“怀念?”颜夙的尾音勾起来,像是个真正的疑问,“不。只是觉得,这院子从前的样子,大概已经没有谁记得了。”
他顿住,敲了敲额头,又呵地笑开:“是了,和你说这个作甚。八年前街边捡回你,还从未带你来过京城,更不用说这里的祖宅,是我忘了。”
倘若放在几年前,颜晟必定忍不得这样明里暗里的提起他的出身,如同坐云端观人世厮杀,口吻渺远又轻蔑。
但这些年沐浴腥风血雨,刀光剑影,脚下红莲血池,尸骨踏遍,他跟随他,经历了那许多的阳谋阴谋,背叛杀戮,手中刀剑造下杀孽无数,颜夙手下将领里,到头来仅剩下他能活到局终,自然不再是当初毫无城府的街头乞儿。
所以他只握住酒壶的碧色翡翠手柄,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垂着头道:“弟确是在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这处院子。”
颜夙倚在红酸枝木交椅上,似醉非醉地将他望着:“瞧这模样……唉,果然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
颜晟把一声冷笑按回心底,默然地想,没有谁会一直不变的……兄长。
可你,偏偏总要用以前的眼光来看我。
他把壶口转了个方向,又亲手为颜夙斟了一杯,然后双手奉上,眉目敛起,带着冷淡的恭谨,与素日举动一般无二:“兄长即将登临皇位,届时定有隆重典礼,臣弟不才,身无长物,就先略备薄酒,贺兄长大喜了。”
颜夙探出一只手,干脆地接过了这杯酒,执杯动作无可挑剔,眉头却微微蹙着:“我说了多少次了……阿晟,寻常说话,用不着这么字斟句酌。或者,”他的口气和缓下来,仿佛十分无奈,“你觉得非得这样,才能显示公卿世家的礼仪?”
颜晟一时没能组织出言语----他调动了全身力气,才压住心里螣蛇一样狂乱盘绕、眼看就要脱笼而出的怒火。
他说得不错。
毕竟论起公卿仪态,谁能和颜夙相比?
即便他私底下说话向来随便,从不讲究辞令,也不在意所谓风度仪容。但颜夙这个名头一出,他只消站在那儿,就已是世家第一人,所有贵介公子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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