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定以后就叽叽喳喳地问:“阿爸,前天来我们家那个阿叔呢?不等他一起么?”
“……”叶凉的手微微一偏,喂出去的那口稀饭泼出几滴来,“哦,阿叔很忙,他回家去了。”
“阿?那他还会来我们家玩啵?”小家伙的嘴巴嘟了,鼻子扁了,眉毛也塌了,好失望的——朋友不是一直一直要在一起的么?阿爸的朋友做么事那么快就走了,都不陪阿爸玩……那时两人重逢不久,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又碰到幺弟打电话来朝家里要钱,说是叫人制住,不给钱就要揍死他。阿妈没了主意,于是向这个看起来颇有主意的“学长”要主意。他上午去,幺弟下午就被放回来了。一家人都暗暗震动,各个五味杂陈,不过心照不宣,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阿妈上街割杀鱼,她心疼幺弟瘦成干巴一条的身段,打算好好补他一补。叶凉拿了一块钱到小卖店去打电话。三分来钟的电话,前前后后五六句,驴唇马嘴不相对,可这并不影响中心意思。该表达的都表达了。感戴是真感戴,尴尬是也是真尴尬。时间一到,电话挂断,还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两人纵横、交错、再遇、最后彼此消失在淡淡似水流的日子里。
谁想到雷振宇半夜会回转呢?谁想到他能疯成这样呢?黑漆漆的天色,九曲十八弯的爬坡路,稍有不慎,跌落山谷中就要车毁人亡的……他居然开着车回转了。晚上十点上路,次日凌晨三点到。
我们是如何定义那个时刻的?叫心血来潮?还是叫头脑发热?
谁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想告诉他(她)“我喜欢你”;想送玫瑰;想与某人私奔;想在有月亮的夜晚放只风筝上天;想半夜三更到顶楼上大叫一声,吓醒整楼的人;想在冤家对头的鞋子上放一坨屎;想用稻草人与五寸钉咒黑心老板;想左手烟右手花,快活fēng_liú过把瘾就死;等等等等。
心潮澎湃,想入非非,一次次为想象所激励,血液周身蹿,心绪纷纷乱。“心血来潮”是美好的泡泡,它们在我们心中恣意生发,一串一串一串,载着我们在半空中飞,飞得轻飘飘的。是啊,如果没有现实在前边横生枝节,我们怕是要永远这么飘下去的。
可惜有现实,它将泡泡一一戳破,我们的澎湃心潮美好想象活该胎死腹中,深深埋藏,天日不见。至多在老来无聊时,偶尔谈起,“……我那时本想如何如何……”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欲念是无法实现的,这是我们的宿命。因为有现实。因为我们势必要经历一个从梦想家到世俗者的过程。我们一一蜕变,沧桑渐渐爬进我们眼里,皱纹慢慢蔓生至鼻翼唇边。胆子随着岁月一起老去。
不敢。很多事情都不敢。其中就包括心血来潮与头脑发热。因此,在回望那个七月将半的夜里,那辆随着山路颠簸起伏的车,那个一边开车,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的雷振宇时,我们的眼里怀疑居多。不真实,心血来潮和头脑发热都不真实。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定义”受到了挑战。观念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一旦受到挑战,我们就要歪曲,将心血来潮与头脑发热歪曲成处心积虑与蓄谋日久。这样一来,前前后后就都有了连接,不再突兀。
事情因果关系经由我们重塑后,以问句的形式出现了:他连夜回转,不辞辛苦,不管不顾,只为叫醒那个在茅屋里睡得深沉的人,让他为他舀一瓢水洗手?!还是洗手是个序曲,开启许多之前看来不可能的事?反问与疑问,都没有确切答案。我们在“谜”里前行,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们确切地知道,那个晚上,他箍紧了他的手不放,而他尽管有许多彷徨踌躇,面上红红白白几度,终于没有挣开。从这里开始,故事续了下去。
凌晨三点,雾气深浓,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茅屋前,都不说话。沉默分很多种。在叶凉是无措是煎熬,在雷振宇那里却是享受。清晨缭绕的雾水让他浮想绵绵,雾么,天雾是雾,澡堂里的雾也是雾……那些不清不白,那些勾勾缠缠……谁说时光如洗,往事越洗越淡的?
他的就越洗越浓,想模糊一些都不能够……停!不能再想下去了,回忆经不起一酿再酿,自制力也是。想得深了,要乱的。于是他笑,点烟,吞云吐雾,扭过头来对他说,“对了,咱学校的主楼大修过了,旁边那条林荫道也是,种了不少闲花,把原来假山的位置都给占了……”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很不自然了。
看来,“情”这一字,防不胜防,雷振宇明明处处留了小心的,不料还是将这微妙的平衡撕了条小小裂口。话里有两个字——“假山”。
假山不单纯,它能勾起好多旧事,比如七年前那个燠热的夏夜,蝉声大噪,空气粘腻,四围无风,两条人影,起先还是分开的,靠得近是近,毕竟还有些尺度、识得大体顾得大局,后来,其中一条先逼了过去,越过大体与大局,将另一条堵在假山的那一面,它浓重的阴影将一切覆盖,细节被包容、被埋藏,留待多年以后结花打果。
只是这花等了七年才等来花期,开得太盛,一不小心捅了娄子,几乎无法收拾。幸好是雷振宇,一句话就圆过去了,救场救得滴水不漏。他说,我渴了,能倒杯水给我么?叶凉就朝伙房去了。剩他一个人在回味,七年前那个吻,唇舌纠缠,进攻与退守,没有拉锯,直接是气力大的占了上风……余香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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