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和我一样,也是右派。去年调到高台农场去了,孩子她带着。
家属和孩子们还好吗?
嗳,谈不上好,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好,饿不死就好。
饿是饿不死。女人来看过我两趟,说高台的场长是白怀林。白怀林跟我熟,跟我家属也熟悉。我们两口子在公安厅工作时,白怀林在公安厅当总务科科长。他对我的家属和娃娃都照顾,叫家属当统计,按就业人员的待遇,娃娃们管吃管穿,还给了一间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
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和一只面口袋。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她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
树叶子糊糊?
入冬前采集下的沙枣树、柳树叶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锅吃,一把面粉都没有。昨天去了两挂马车到高台农场拉粮,天黑时分回来,说是粮食没磨出来,拉来了两车莲花菜[3]。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莲花菜。
晚饭你们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粮的车来的。前天我就知道你们断粮了。拉粮去的人说的。
说是没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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