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再见到他。
明诚静静躺着,以一贯的经年的安静的姿态。
他被白色的纱布细细包扎过,这样裹着,居然仍显得形体单薄。在纱布之下,必然是不忍卒睹。但是,纤薄胸膛微微起伏,依旧有活人的气息。
似是这娑婆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仿佛有无数根铁线从心脏迸生出来,蛛网般的穿透了周身的骨骼血肉,纠缠着翻滚着喧嚣着,似乎要突破皮肉求一个解脱。
眼眶被无形的铁线撑紧胀痛,眼泪就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如同孑然立于世界寂灭后的漫漫荒野,这一刻,他陡然看到命运的样子。
他根本没法忍受失去他。
眼前这宛如祭品被钉入荆棘的形态,让他四肢百骸都一齐疼痛。
他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让他康健平安地活着。
他想抱抱他,却终究没有碰触,那会带来必然的疼痛。
所以,明楼只是在床边轻轻坐下。
这时候,他不是毒蛇,不是眼镜蛇,不是其他任何一个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煎熬的男人。
体温,心跳,呼吸,这些淡如流水的日常平凡的存在,就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
世事无常,红尘颠沛,要去求的东西那么多,但剥丝抽茧到尽头,原来如此简单。
活着。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轮赌局险之又险。
明诚既然以自身为祭品,亲身入局,便不可能一切尽在算计。就算整体的走向正确无误,具体的细节总会有些偏差。而一点小小的偏差,就会对其后的路线产生影响。
这种影响不至于更改大局,却会作用于他自己。
身体上的伤损可以平复,但过量的药剂与两年前的暗伤叠加起来,构成了二次伤害,明显影响到了神经,否则不至于无法醒来。
他算到了他们必然分离,却漏算了要分离的距离,势必要跨越一个国度。
以国内的技术水平,无法让他恢复如初。
明楼起身,走了几步,行至尼娅面前,问道:“去了苏联,你是否有把握治好他?”
尼娅看他一眼,审慎道:“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可以找到人帮助他。这种外伤对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很好解决,不好打包票的是神经部分,因为那是人体最精密的构造。”
明楼沉吟片刻,又问:“你是否要去找埃里乌帮忙?”
尼娅点点头:“是的,只有埃里乌会不计代价地帮助他,而且,也有能力做到。”
明楼略微沉默了一会,然后,稍稍低首,沉声说道:“那么,拜托你了。一路顺风。”
他走回来,俯身到明诚耳边,轻声道:“我等你。”
明诚在一片永寂之地。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眼不能见,手不可触,身不能动。
幽禁,封闭,时间和空间都凝固。
没有活着的实感,能把普通人逼疯的境遇。
当自身都无法感知,所谓的存在是真实还是虚妄?
生前的记忆浮光掠影般的闪动,像被细雨打落的纷繁彩色花瓣,然后,在永劫的时间里,一朵接一朵地黯淡下去,消亡了形体。
只有一朵还模糊地存在,顽固地没有泯灭:想要……见到一个人。
这似乎就是他跟外界仅剩的最后一丝联系。
是谁呢?
太模糊了,零零散散的意识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形态。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之后,虚无之中突然多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像是海芋的香味。
有一道声音穿过无边的黑暗和孤寂,从天边遥遥传来,说着:“我等你。”
是谁呢?
第二战区风云变幻,战旗纷飞。日军以两万对四千的战损比大败。
汪曼春成为阶下囚,梁仲春接手了她所有的工作。
梁仲春乐得大权独揽,明楼适时地给了他一点信息,梁仲春顺藤摸瓜一查,彻底定了汪曼春的罪。
她查出的第二战区所有来往密电均被判定为她的蓄意伪造,是她一手策划了这个骗局。
汪曼春自然不会甘心就死,月黑风高夜,用给她自尽的刀片越了狱。
明楼等在监狱门口。
汪曼春恍然:“那片刀片是你派人给我的。”
明楼点头道:“你猜得不错。”
汪曼春一喜,道:“我知道,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明楼又点点头:“是的,我不会放弃你。”
接着,一记手刀劈在她后颈上,让她昏了过去。
汪曼春醒来的时候,在一间屋子里,她被绑在椅子上。
汪曼春脸色阴沉了半晌,终于醒悟过来,阴恻恻道:“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出自你的设计。你跟明诚压根就是一伙的,对不对?”
“你一向聪明。”明楼侧面承认了她的推测。
汪曼春声音尖利起来:“师哥就是师哥,牺牲起自己人来也不带眨眼的。”
“有些牺牲无法避免。”
汪曼春大笑起来:“是吗?我得承认,师哥的演技就是好。你对他,不是假意,而是真心。对我,才是彻彻底底的欺骗。我没有说错吧?”
明楼看着她,叹一口气:“刚来上海时,我想要救你,拉你出来,可后来发现无法做到。你陷得太深了,已经完全泯灭了身为国人的良知。”
“良知?”汪曼春笑得更厉害,“那种东西对我有什么用?能让我拥有权势和地位吗?能让我成为人上人将藐视我的人踩在脚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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