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允愣了愣:“你怎么晓得是我?”
费祎笑嘻嘻地说咱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
毕竟,董允实在是太好认了。
搞革命要深入群众,深入群众就是和三教九流一起混。费祎这套谬论一出,立刻被诸葛老师另眼相看。
——你很有经验嘛。
——不敢不敢,略懂。
——那好,就给你分配个合适的工作吧。
——……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当费祎踏上战时陪都的土地时,已经彻底摆脱了无产阶级战士的崇高革命感,而从内而外地成了一个俗人。
他坐在董允身边,看他生涩地发动车辆,调侃了一句:“你家的司机呢?”
董允扫了他一眼,回答简洁:“回老家去了。”
“……他家在哪儿?”
“武昌。”
正是我来的地方。
费祎看了一眼长江,江面空旷又模糊。他想了想说武昌也很好,和重庆差不多。哪里都差不多。
董允:“……”
董允家离江不远,但山城的路崎岖不平,汽车开了一半死活上不去了。董允在车里抱歉地朝他笑笑,初升的阳光映着他的笑,看起来十分生动。
费祎跳下车:“你发动吧,我在后边推。”
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德国产的汽车——据说是某位党国同志送的——发动了,屁股后头冒着烟,欢快地朝山顶蹭去。费祎看了看山,心说你家住的可真高。
脱离群众。
后来费祎才知道董家住的就是区政府办事处。抗战时期一切从简,干脆把他家地方征用了。董允从大学里休学了,每天都在码头指挥工人。费祎也住进了他家,理由是做为亲戚,给他们的公司管理账目。
原来只有几条船的实业公司现在已经有了好几百人,战时的物资来往更加频繁。长江的命脉有时候就在一条条小小的船上。费祎每天都只能往码头跑,看工人卸货清点,没空开展他的革命工作。
……其实还是有的。
他迅速和工人们熟稔起来,牌九麻将划拳抽烟喝酒样样来得,脾气又和气的人,任谁都不会抗拒的。何况,费祎很会算账。他打麻将从不赢钱。
费祎和这些人拉家常的时候,往往留意到,董允就在后面远远看着,面无表情。
“莫看他了,大少爷和我们不是一路。”
“不是?他不是一直和你们一起工作嘛……”费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那个晓得呢。”本以为工友还会说些刻薄的话,然而接下来的是沉默。
费祎表现出一脸好奇来:“咋子了老表?你有话就说撒。”
“他们两爷子都是好人。只不过……我觉得他瞧不起我们。”
费祎又回头看了一眼董允,那副年轻的面孔上,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我觉得……他只是不好意思。”
费祎若有所思地说着,心想,这就是他妈的资产阶级做派。但他满脑子都是董允来接他的样子,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他或许会发现更多的,多于那个笑容的鲜明的感觉。他想自己也被资产阶级的软弱情绪控制了。他想……
想什么呢。
那天他们预定的一条船没来,说是路上遇到战事耽搁了。所有人都十分着急。在码头的还是费祎和董允两个人。从太阳下山直到夜色四合,重庆的群山都成了夜里的影子,他们仍然站在没有月光的江堤上,等待着。
费祎烦躁不堪,把手伸进大衣里,摸到了一包烟。这是临走时老师给他的,说是在上海的时候留下来的洋烟,一直没舍得抽。费祎当时特别感动,握着老师的手说您还是对我很好的。诸葛老师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是让你勾结大人物时使用的。”
费祎:……
此时此刻他心想都是狗屁,我在这小县城里哪认识什么大人物。区委开会时我都混不进去。他权衡了一下,慢慢掏出一根烟,夹在手指里。
洋烟的纸卷看着都分外不一样。他走到董允身边,搭着他的肩膀。
“大少爷,借个火。”
“我不抽烟。”董允说。
费祎默默地把烟塞回盒子里。
“还有,别那么叫了……叫我休昭就行了。”大少爷说着被江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是吗,我行走江湖,早忘了自己的字号。”费祎嬉皮笑脸,握住了他的手,冷得像冰。
“你该回家了。”
“这条船是我负责的,我不能走。”董允很严肃。
费祎说:“你那么认真干嘛?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董允看着江面,长出了口气。
费祎以为他会发脾气,过了半晌,董允静静地说了句:“我知道……可我真的学不会打麻将。”
费祎呆了半秒钟,接着狂笑起来。
费祎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要借给董允,被严肃拒绝了。最后两个人互相妥协,把同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挤在一起坐着。夜晚的露水和雾气逐渐打湿了两个人,渗进了骨头缝里,渗进他的岁月。很多年后费祎在某一时刻会感受到这一点,他的膝盖关节会疼痛,他会在需要弯下腰的时候无法弓起他的身子,他会在应该感觉到屈辱的时候感觉到骄傲。
他坐在那里看董允近在咫尺的眼睛。
一开始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说:“你知道共产主义吗?”
董允瞅了他一眼:“我知道。我读过大学。”
“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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