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米哈伊尔应着,挪出半边琴凳,“过来坐,试试同奏一曲。”
“你在为难我啊。钢琴我只会简单的,还二人合奏……”燕然哭笑不得地坐到他身边,“你想弹什么?”
“《小星星》吧。”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他脑海里满是杂念,弹完这一曲就退到后面,听燕然弹一首流行歌曲。燕然过了前奏,轻声哼唱起来。
“一棵纤弱的花楸,风吹左右摇晃,看她低垂着枝桠,垂在篱笆墙上……就在道路那端,大河对岸的地方,有棵高大的橡树,也是孤独地生长……”
燕然有一副好嗓子。他听着他唱,杂念悄悄沉淀,宁静得就剩一片荒原,风卷过大地,凉飕飕的,而自己手里只握着一根弦。在冷静而悲哀的歌声里,他手里的弦被看不见的另一端越扯越紧,崩断只在旦夕。
米哈伊尔从燕然身后抱过去。燕然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弹唱,直到他扳过他,哐一声放掉琴盖推上去为止。
声音全没了。只剩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扣紧他手腕。“你们不能走……不能。朝鲜一仗,你们和世界上大半国家成了敌人;和印度的战争表面赢了,实际如何你清楚,还失去又一个重要盟友。国内路线,你们更是整个走错了道,现在不是输出革命的时候……我们在古巴都退让过一回了,你们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这些话,你早想说了吧。”
“再这样下去你们会众叛亲离。弄不好,甚至会亡国。”
“不至于。”燕然轻笑,“底线还是能守住的。”
“你标准也太低了吧!当年是怎么说的——”
“往事何必重提?”燕然平稳的嗓音里起了波动。“瞧你语气,好像我能决定它们一样。”
他接着断断续续讲了许多话,全是看似实诚的空架子,一句接一句,砸到空气里,久久不落地,只好堆叠起来,半空飘着。最后他总算说了句有内容的:“我知你心里想的,也动过相似念头……可行不通。我们已经完了,米沙。趁现在说再见,还来得及落个干净体面。”
这一句结语压上之前堆叠的话,像1之后拖了一连串0,轰然坠下地去。米哈伊尔被震得耳膜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就是没办法,只能结束。你的信我都好好存着,当做珍藏的纪念,希望你也不要难过。”燕然说道,眼眸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他挣了下手腕。“……松手吧。我不想动武。”
米哈伊尔很识趣,很尊重人,便真松开了手。燕然半撑起身,揉着腕上一圈淤青。他蓦地心头火起。是啊,他应该恨他,他怎能不恨他!他不问他想法,自作主张把结局操办了,还一副道貌岸然的脸色,谈什么美好回忆,体面落幕,他怎能让他一点代价不付,就此称心如意?
他再次把他往琴盖上推,再没说一句话。燕然不曾反抗,也不曾看他,只把手放在他肩胛上箍紧,吐息声像一根破弦在二胡绷紧的蛇皮上反复拉扯,尽成不成调的破碎颤音。他心里彻底冷下去,也平静下去。恨和爱遭逢一场烈火,该成灰的,终要成灰。
的确,他们完了。
☆、华亭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墓床》
吴华亭隔一段日子就会有莫名的感觉:总结人生的时刻到了。
列一张档案表,适当增减项目,拣一支吸饱黑墨水的钢笔,在纸张上横平竖直填满每一栏后的空白:姓吴,曾用姓江。名华亭。中国籍,民族成份大体为汉。身高很久没量但肯定在175+,体重不知道。独身,非处男。生年据说在13世纪,卒期未到……在右下角签过名,他的灵与肉就浓缩进去了,多一个字都是对自然和社会资源的浪费。因果颠倒,他的人也不过是这份档案的具象化,二维进入三维,平面转为立体,于是他能跑能跳,会杀人会挣钱更会打炮。除此之外,别无意义。
他先想,这不对劲。他在混沌乱世里拼杀出的一条血路,一张破纸岂能概括?他又想,不管了吧。据说人的需求有五个层次,当最底层的安全都震荡不休,什么独立自尊只能靠边站。
他自建国以来载浮载沉十几年,勉强淌过一滩浑水,又将面临一场绝大的危机。为了不被人推进一汪更深的浑水,他毅然决定北上,戴好□□标,混在一大群头脑发烫的学生堆里乘火车迢迢远行。
穿过江苏,他去看了一眼昭涵。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瞧瞧大好河山红旗胜火。昭涵掐灭烟头不耐烦地打断说去他的大好河山早八百年我就看过了你重点在哪,他才抛出杀手锏:
“包吃包住包旅费,还能把你洗得红亮亮。”
昭涵噗一声笑出来:“你果然私下里还是爱算经济账。随你便吧,顺应时势的聪明人总能活得好。57年你在劳改农场算好好上了一课吧?”
他连连点头。那年他受人民群众教导摸到了新世界大门,要不是苏姐千方百计保他出来,他都不知发配哪个山沟沟发霉去了。
“现在呢,表态归表态,别玩过火。尤其不要刺激人,否则没人能救你第二回。”
他好奇:“刺激哪个人?”
“经利益衡量会得不偿失的人咯。”
说了等于白说。他对现代社会的适应能力远强过一般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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