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夫人柳氏因为生儿子许仙时难产伤了身子已不能再育,故而夫妻膝下就一个孩子。
有了儿子,便渴望再有个女儿,就好了。
于是,女儿就这般送到了他夫妻二人的跟前。
秉承了许班主夫妻一贯的取名风格,女儿叫“许萱”。
那年他们一家带着长庆班在杭州扎了根。
许班主与夫人柳氏年轻时都是行内的翘楚,两人也因一出《白蛇传》红遍了大江南北,故而夫妻二人也收了不少弟子。
在那个戏文里主题永恒地唱着才子佳人的年代,鬼魅妖精实在是太过新鲜的事物,叫人兴趣盎然。所以她们在杭州城很快站住了脚。
夫妻俩收下弟子上百,生、旦、净、丑应有尽有,却更想将一身本领传给自己的一双儿女。
儿子扮生再好不过,女儿做青衣,也对得住一身好皮相。
可儿子许仙自幼便对唱戏一事毫无天赋,声音太过低哑,身段又太过僵硬,父母二人煞费苦心,却毫无进展,偏的记性很好,私塾里学过的文章总是过目不忘。
好在让夫妻俩欣慰的是,女儿许萱真是极有天赋的。
仿佛生来便为这戏台而生,她的身段柔软得几乎不像人类,她唱腔时而清冽悠扬,时而又婉转轻柔。
她扮青衣时妖媚娇娆,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魅惑天成,仿若骨子里而来。
她做小生时青俊素净,素衣长袍,转身扶腰间,无不飘逸绝尘。
妙极的人,她自十五岁登台唱了人生的第一出戏便在杭州城内一举成名。
她是长庆班的核心,长庆班的未来,杭州成的一位佳人。
她在那方寸的戏台之上,是淑女佳人,眉目柔情似水,是妖物鬼魅,妖娆邪魅,也曾是满腹才去的俊俏后生。
她是许萱。
一位走下台便不善交际,不与人亲近的冷漠少女。
那年深秋至,长庆班有人点了一处牡丹亭。
一身白裳的俊俏公子跨过门槛进到场内选了中间落座,片刻后一壶龙井摆到了面前,茶香袅袅,舒心活神。
台上尚未开始,“他”好奇地四下打望,身侧摆放着那把油纸伞,三面昏黄,伞柄圆滑,“他”手指修长白皙,微微曲起敲击着桌面,匀称的关节起伏,叫人移不开眼,已画了妆容的旦角不时来为“他”添茶,只为多看一眼那一双笑意盈盈的眼里缥缈的情意。
“他”并没有看见自己想见的人,周遭喧哗,人越来越多,混浊的气息让“他”变的不适,“他”开始有些想走了。
“今日可是那陈员外指名要萱姑娘蹬台的,唉,一年难得一见的,好在我家娘子带着孩子去了娘家,我才能偷的机会前来。”
“哈哈,这话说的在理,谁人不知李兄你也是戏痴,何况还是萱姑娘的戏。”
“刘兄说笑了……”
“他”模糊间听着一些谈话,自动将那名字记成了“许仙”,她要找的那位男子。
“开始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样一声,一声巨大的锣响。
直到戏台上有了第一道低起高走的唱词,“他”悠悠抬眸望去。
那是“他”听的第一出戏,只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唱腔说不出的吸引人,那宽袖长袍格外地好看,那些人脸上的胭脂也让她跃跃欲试。
原来,这就是戏。
可这些都不足以吸引“他”,真正让“他”移不开眼的是那个人。
她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
粉霞铺面,她容貌已是绝美,身段婀娜摇曳间,一双眼竟愁若秋雨,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人心头。
可“他”却窥见那其中深不可见的悠远和凄迷。
“他”那时尚不知晓全部的人类语言,只是台上那人抬一次手,微一颔首,脚步轻移,水袖半遮着面容,唯独留下那双眼也叫“他”为之一颤,那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那双眼中,没有俗尘,清澈至极。
她带着浓郁的妆容,身上衣裳明艳若花,却还是叫“他”一眼看出来,她不是人类。
她应当是一条蛇。一直在这样的好奇和推测的兴奋中见她在台上结束行礼,尔后毫不留念地走下后台,才有些不甘又失魂落魄地离去。
“他”忘记自己并未见到许仙了。
那夜“他”睡着时做了梦,第一次像人一样做了梦,梦中“他”化身那素衣长袍的小生,拾到那石缝中的画卷。
一展开,那上头分明是白日里戏台上的那人,转眼间又成了小小的,盘旋的,一条蛇,青色的。正欲仔细去看,却又发现不过是极普通的画卷,画上的人瞧不出模样。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及时的,及时的,去游春,莫迟慢。怕罡风,怕罡风,吹得了花零乱,辜负了好春光,徒唤枉然,徒唤了枉然……”
自梦中醒来,“他”惊觉汗水湿了衣裳。
“他”听不懂那个故事,只记得她叫杜丽娘,才貌端砚的女子。但真实的她,一定不单单如此。
却做了梦,梦醒来惊觉自己汗湿衣裳。
一条蛇,血冷全身,却出了一身汗。
“他”的双手插进头发,双眼在夜中格外湿润明亮。
胸膛里的那颗心跳的格外有力,带着某种隐晦的难以启齿的兴奋和禁忌。
“去见她。”
黑暗中,“他”动了动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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