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败将金疮被体,赵匡胤最清楚那些伤口的来源,猜这起身的动作实际并非如表现出的那般轻松。败将目光如炬,对视中,赵匡胤想象着这年老将军年轻时凭数语就掀起一场最终致唐庄宗于死地的兵乱的勇猛。皇甫晖脸上深刻的纹路随着那股勇猛豪气展开,语中俨然以长辈自居:“今日见擒于小将军,乃天赞将军,非臣所及。”
尽人事,听天命。生死度外,安之若素,岂非血气之勇。如此简单,赵匡胤被这老将折服了。
他敬自己的手下败将。
柴荣亦如此,他对皇甫晖的伤势极度关怀,并赐金带鞍马。但老将极固执,拒绝医治,数日后不治而死。
西去路上,放下缠身万机,回忆就接踵不断。 来得如此迅猛,像被异物压制住的浮石,有一丝空隙就从水底迅速上浮。 挤走了心中还乡的波动,让赵匡胤处于怀旧情绪中。他总是乐意回忆征战年代。马上冲锋陷阵,以血肉之躯承受刀锋的冷光,胜则流芳万世,败则为埋没枯草。历代文人为此哀恸,写出“古来白骨无人收”。但有一类勇者,紧握手中武器,踏着积起尸骸,有进无退,肆意奋发,甚至体会到一份惬意。赵匡胤当然是这类勇者。
中原军队当年三伐江北,纵横驰骋 。皇甫晖被俘是初次南征,他死后,那份固执却蔓延了下来,艰难也执着地阻挡中原南下,直至在江北终无可立足,退至大江之南。与中原隔江相对。
若非当时柴荣放弃了,或许周师会在上流未定时就挫败那股执着,夺取金陵。
如此念头并非偶然,赵匡胤并不否认自己对此感受到的是些许遗憾,尽管他不应对自己如今的天子地位有任何不满。但在后周任武将时,他确有期盼渡江。
大江之南,本有个约定。
显德五年三月
周师刚入扬州不久。来时全城火光正浓,城中百姓尽随唐军渡江南下。或许唐国担忧城中再留一人就会被周帝下令屠灭。也像以退为进,斥责周师在楚州的暴行。
柴荣倒不理会。楚州屠城之举好似是他数年的压抑倏然转化为愤怒,瞬时喷发,之后就消散无踪。 像此刻,如此由衷地称赞一篇文章,与下屠城令时的暴怒判若两人。又是那个勤于政事,志气奋扬,倔强刚劲,上望扫清氛秽,下冀保宁家福的明君了。
赵匡胤回忆柴荣早脱离君臣身份。自他登基,柴荣对他就只是地位相匹的故人。对此他无丝毫愧疚,不需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逆取顺守已足够。但在显德五年,赵匡胤还是柴荣信赖多年的爱将,曾在危急时刻成功护驾,并不私以为己功。柴荣对他寄以股肱之重。因此将自己对江南的志在必得私言于爱将 :“大江以南,不当早晚,会是朕物。终一日,你我君臣,要在石头相见。”
天已黑,空中一弯明月。孝先寺内有许多树,开满白色的花。赵匡胤当时不在意,但那花朵与弯月确是跟随着十多年前这段回忆。还有自己当时的持重与昂扬:“臣虽才非古人,亦不留贼虏以遗陛下。当以秣陵之酒待百官 。”
柴荣大笑:“今未至秣陵,且以扬州数石酒赐卿。”
那是个约定。君得能臣,如蛟龙得水,一举冲天。君臣合力,扫东南天子气入函京。
但几日后,在迎銮镇,似被江南求降文辞所触动,柴荣对着战败对手温柔起来。不顾数日前要以金陵国库赏军的豪言,不顾石头相见之约,对唐国使者云“朕本兴师止取江北。”
武将是君主的剑。君王指何处,剑锋便刺向何处。西举东指,岷蜀江汉,都不是剑要思考的。
剑当时猜测君意,石头相见或许要在数年后。
就这样,显德五年柴荣放弃过江,将唐国留在大江之南,回身向燕地。 显德六年过后,就是大宋建隆元年。石头相见,终只沦为约定。
赵匡胤深深呼了口气,闭了眼,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一句“逆取顺守”终不足以解释所有。但他以为柴荣在某一点胜过了自己。 显德年间柴荣已极爱唐国文章。第三次亲征,驻跸扬州时就对孝先寺中汤悦所作碑文赞不绝口:“文章所贵,在自成一家风骨。 此文字字之间情深气盛,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
二人间经历谈不上类似,也都不是文学之士。整个五代,包括如今大宋,也不是大谈诗歌文章的时候。柴荣即位后总在亲征,契丹,太原,江淮,留心政事,朝夕不倦。因此显德年间赵匡胤并不清楚柴荣为何如此重视唐国文章,甚至为与唐国文书“抗衡”,亲自选拔执笔文士。
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诸国之中,能让大宋在战事外以正眼视之,就只有江南了。从皇甫晖到如今的李煜,中间还有刘仁瞻,张彦卿,李元清 ,孙晟之流。
仁者必勇,只会写文章的柔弱文人,也带着血气之性。目之所及,心之所感。所谓“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柴荣定比自己领悟更早。
也许不履行石头城之约,是件幸事。
掀起辇上帷幕。汴梁城外人迹稀少。远处有农田。近处有大片大片黄土,其上绿意满目。
黄河边的绿极凝重。不嫩,不娇,不媚,不掩饰不矜持。一开始就绿得完全,绿得彻底。本性贯穿生命始终,不会遽变。比之前不久夸耀的秘色瓷之色,他更喜欢眼前这绿。
世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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