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则在说着江南一方旧事:
“江南自唐末天下大乱就自立一方,算来多少年了?”
“朱梁灭唐,江淮杨氏仍沿用天佑年号,直至天佑十六年,即朱梁贞明五年间,改元武义,称吴国。近一甲子了。”
“不然,唐昭宗景福二年,杨行密败孙儒,再入扬州,虽用唐年号,一不勤王二不伐叛三不纳贡,早已脱离中国。迄今已八十余年了。”出现在谈话之中的名字,一个是唐王朝末路时立功一方之英雄,一个是臭名远扬之逆贼。
“八十余年了。”人群中一阵长叹。
这八十年间,中国国号已换六代 。 自江南降,南方就只剩吴越一国,此时吴越国王已在朝觐途中,这乱世就到头了。
八十年乱世,中原数十位天子,可称作英雄者寥寥。后梁□□朱温本为黄巢帐下大将,后以平黄巢功节度一方,兵强天下,迫唐帝东迁,弑君自立,终祸起萧墙,身死之日茵褥裹尸,瘗于寝室;后唐庄宗数十年不解甲,与朱梁站于河上,灭仇敌,平前蜀,却死于兵乱,伶人恐其尸身被辱,覆以乐器,焚烧殆尽;后唐明宗恻隐万民,休兵养息,姑息藩臣;后周世宗劲锐昂扬,欲有大作为却过早摧折 ;只有一人笑到最后。 挤在御街的百姓虽为一睹盛事,更是为了待天子出现在宣德门城楼上那一刻。欲瞻见天表,与百官同呼“万岁”,谢其安民定天下大功。
不同于百官,宰执宗室正立于宣德门内,赵光美一到,晋王长子就他私见江南伪主一事问了他一路。
中朝人对李煜多少好奇,他的才华早已掩盖了身为国君的光芒。况自唐末乱局,诗人更是中原稀缺之物,再加传闻中的重瞳异相,补全的《霓裳羽衣曲》,他早已是中朝人不能绕开的话题。叔侄二人语间,晋王突呼长子名,打断两人后示意幼弟靠近自己。
两位皇弟皆戴进贤五梁冠,着绯罗袍,系白罗大带,佩玉剑,腰结第一等天下乐晕锦绶。 晋王赵光义又非普通皇亲,他任开封尹多年,是赵氏皇族中唯一一位亲王。按五代时中原传统,他是大宋继承人。
“派你犒军,你倒去‘迎客’。” 语中有责备之意,却不深究:“昨日未见你。恐你不知,樊若水在池州的祖坟被人刨尽,尸骨全扔江中了。”(注1)
赵光美乍听一惊。若非樊若水,宋军未必能那般轻易越长江。吴人定是知晓了:“大皇兄之意如何?”
“让彻查。樊若水有大功于天下。若不能有所交代,岂不让功臣良将寒心。”稍停顿后再道,“往日你如何胡来无妨,这次不行。”
赵家兄弟三人,赵匡胤出身武将,其出则跨马执戟 ,横冲万里 ,攻城掠池堪比名将;入则治国安邦,尽废五代之积弊,除诸国之大害,静唐末之交争,开九域之蒙晦,定千载之盛功;赵光义博学多才艺,允厘干练;倒是赵光美,谁也比不上。
心知灭江南不易,再听兄长如此告诫,默默无言 。
天子所乘黑质芳亭辇正缓缓朝宣德楼而来。此辇共一百二十辇官,皆戴平巾帻,青绢抹额;着缬绢对花凤袍。辇停,宗室宰执皆拜,天子自辇中徐徐踏出,他紫郁丰额,身姿魁伟。戴一尺高二十四梁青表朱里通天冠;着云龙红金条纱绛袍;腰系绯白罗大带;佩六采大绶,三色小绶。历阶而上,宣德楼上设帐幄御座,天子坐定,宗室宰执并列其后。楼下百官三呼万岁行礼。
楼上风声呼啸,“万岁”余音未尽。江南君臣着白衣纱帽 ,在百官所着绯紫绿三色中极醒目,从楼上看来,也仅是极小白点。赵光美转头看身旁长兄背影。 纵看不见,他能想象出天子此刻神情。蜀国孟昶的受降仪,南汉刘鋹的献俘仪,他都在天子身旁。天子并不笑,却有些许情绪从眼中泄露出来。
这情绪,甚过天子登基那一刻,甚至远甚过接到报捷军书时的喜悦。那种先迷后悟,则荣宠有加;如敢违逆,则败灭无遗烬的凌人气势全显露出来。他甚至以为,正是降王受降这种时刻,才是长兄作为皇帝最满足时。
所谓皇帝,为天下至尊,受万民跪拜,历代皆如此,但将敌国君主俘虏至皇宫外行受降仪的,青史中可历数之。
或许身为皇帝,见曾经称帝的人被武士用白绸拴住脖颈(注2),跪在自己面前乞求饶恕,为自己施予的宽恕磕头谢恩,才是最大的满足。
再看远处白点,早在大宋王朝建立前,江南李氏就以雅好文艺名闻天下。且李氏一脉姿容甚美,李煜之父李景,据闻“音容闲雅,眉目如画。”曾有湖南使者感叹“其人粹如琢玉,南岳真君恐未如也。”李煜则是“一目重瞳,风神秀徹,天资粹美。”
唐末至今,如此形容殊绝一时。待真见其人,赵光美才知自己的想象何其穷匮。若定要用文字来描述,那就正如同东晋时期,孟昶月夜偶见身披鹤氅裘,踏雪而行的王恭,叹为“神仙中人。”
到今日如此地步,心中多少为其惋惜。若李煜之擅美一时如众星之拱北辰,那大宋天子则是太阳。 此刻,便是太阳出而辰星落。
徐铉奉诏,在小黄门引导下立于文明殿丹墀。
宋帝已于乾元殿上赦免南唐群臣,徐铉亦换下白衣,着所赐冠服。他对此处并不陌生,上一次至此是夏秋之交,树木葱郁。金陵被五十万宋军层层围住,城内一心坚守欲待上游援军。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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