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侍候的人递过来的白毛巾,青年慢腾腾地擦着脸、脖颈和手,待要把白毛巾还回去的时候,江怡声抬眼一看,“咦”了声,道:“是你呀,仁希,真是光荣之至呢。”
他是笑微微的,杜仁希是流里流气地朝人家脸上喷了一团烟雾,笑嘻嘻道了声:“不敢当,搭把手而已。”
江怡声回道:“你是大爷,谁敢让你搭把手呢。”
大爷很淡然:“你是二爷嘛,我愿意。”
杜仁希摁熄烟,用脚一踩烟蒂头,这才慢悠悠地抬头看了二爷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我还愿意给二爷献唱呢!”
二爷很温和:“洗耳恭听。”
杜仁希毫不扭捏,利利落落一扯嗓子,仰天吼了起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呀……”
他这日子给闲的,是镇日里抱着一台留声机不放,光周旋姚莉的歌都不知听了多少遍,歌词都记个烂熟,这时信手拈来,别提有多得意。
杜仁希仿佛一夜之间跨入艺术世界,不肯出来,是个极具研究精神的歌唱家——研究歌手本人的倩影更专心。
一曲吼毕,杜仁希期待之至,凝视怡声,眼巴巴的,江怡声不肯叫他翘尾巴,实话实说:“这位仁兄呀,你这个……嗓子,实在一般般呢!”
“按我说呀,就是一般般的好听来着!”爱咪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一张嘴红艳艳的,瓜子皮吐了满地。
杜仁希满不在乎地看了爱咪一眼,这才转身平视着怡声,神情淡然,语气也很淡然:“人无完人,天妒英才嘛!”
这句话说的,爱咪嗑着瓜子是没反应过来,江怡声却是听出该仁兄的自怜之意,忍不住扑赤一声,笑了起来,他一直觉得对方是条感情受创的柔弱汉子,又遭逢至亲遇难,这个非常时期,有点消遣排解一下心思——非常应该,以至于杜仁希这些日子以来,抽风得厉害,他都是付之一笑,眼下当然也是一笑了之,江怡声笑吟吟道:“这位英才,劳驾让个路……咱们吃饭去!”
饭桌上,怡声在吃饭,杜仁希在看报,男人把报纸抖得悉悉索索的,这时一撑额际,杜仁希很认真地说:“怡声,我们回上海吧,租界比较安全,日本人不敢公然举兵进入英租界。”
怡声答道:“租界比较安全——可是也安全得有限,现在这个时势,谁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呢!”
江怡声说着,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将挑了两口的白米饭推到一旁,也不让小丫头收拾:“晾着,九爷我待会再吃——现在的市面上都没有大米白面吃了!”
他一把接过仁希递过来的报纸,青年一目十行,看下去就是一段段日军近日在湖南战场上的累累“功绩”,江怡声把眉头攒成“川”字,沉声道:“从上个月开始,这各地的战事就越发激烈了……全境沦陷?可能吗?可能吧!”
江怡声不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不来,他力气有限,白费力气?算了!这时青年轻轻摩挲两下报纸,室内很安静,光影疏淡,既使声音很低也听得很清楚:“这北平……也未必打过来,未必咱们中国就会落败,也许会演变为一场持久战也不一定呢!仁希,爱咪的身子不行,我……还是待在北平——且看看吧!”
杜仁希皱着眉头,轻声重复道:“那,且看看吧!”
——这个时候,他个人的悲伤苦乐,安在国家大局上,简直不值一提——不屑一提,死的人太多了,似乎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山呼一样的悲伤,海啸一样的伤痛,又有什么呢,死个人而已罢。
这一“看”,便是到了五月中旬,极其突然的,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
——不不不,怎么能是极其突然呢,这都是有预兆的,早在各地各处都在开战,不是恐怕,是已经开战了!
报纸上面说起满洲国,说起沦陷,江怡声都感觉很遥远——激烈归激烈,可未必就打得到北平!别人在说,他在听,单是听进了耳朵里——心里还是不放一回事儿!
“可是现在北平下面的宛平都沦陷了——都是日占区!很快就会打到这里来!怡声,咱们现在得马上动身——趁着还有票,还有汽油,咱们得走,得回上海英租界去——目前看来,还是上海安全!”大客厅里,杜仁希张牙舞爪,摇着怡声的肩膀不放,说得唾沫横飞,激动异常。
爱咪坐在一旁——她不坐不行,她这个体力,站不了。爱咪捧着一个圆肚子,这时睁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的,一头雾水,她喃喃道:“九爷,这可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怎么办……”
九爷走过去,蹲下身,男人把脸凑到她的肚子上听了两听,仿佛可以听到孩子的心跳声,江怡声抬头,注视着对方小鹿一般惊惶的眼睛,平静的、温和地说:“别怕,爱咪,你知道的,你不是一个人。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爱咪,你把心放一放,没事的——退一步来说,既便日本皇军攻占了北平这里,也不在一时,这个事情急不了——急也没用。你不用急。”
他说不用急,江怡声口气笃定,神情一直很镇定,他转过身去,安静地注视着仁希,平和极了:“听天由命吧——这个世道,众生从来都是不平等的。我还是将就着待在这里,北平,上海,还是天津——要说安全,哪里称得上安全?没有世外桃源呀——现在这个时势!仁希,你自己拿主意,要走,我马上送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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