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带着三个儿女回了国。在重庆,一家人挤在被分割成好几户人家的一栋旧时国民党政要的公馆小楼的角落里,背阴的房子,狭小的空间,他们除了彼此,可谓一无所有。
母亲不许三个儿女再说德语,那骨子里透着顽强的瘦弱女人告诉孩子们,你们是中国人,这儿是你们的家,再穷,也比在德国的日子光明磊落,你们得抬起头来走路,放开嗓子说话,因为你们谁的也不亏欠!
可是,家里真正能做到抬起头来走路,放开嗓子说话,好像高居在悬崖顶上的狮子一样,用轻蔑嘲讽的目光,看着所有下等生灵,每一点一滴言行都透着霸气的,就只有西剑波一个。
他并不自恋,他只是从不懂得自卑。
当二弟因为过于在意他人眼光,想方设法遮挡自己的白皮肤和浅茶色头发时,他告诉他,不要挡!他们看你,是因为嫉妒你有的他们没有,倘若有人欺负你,有我在。
有我在。
大哥是那么说的,但真的当飞来横祸降临,他也无能为力。
毕竟,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已经回国两年的西静波,刚刚把汉语说得相对流利一点。他安静,不惹是生非,成绩好,是个才开始拥有自己生活的大男孩。可就在他拥有应得的东西之前,一个疯子就打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如果说没有在国内出生,没有在文革中被洗脑,是一种幸运的话,那么,被一个在文革里受尽了摧残活活逼疯了的人施加了几乎同等的罪孽,这又算是什么?
曾经的“特情”人员,曾经为这个国家隐姓埋名出生入死的功臣,在那十年里,却成了有口说不清的狗特务。十年,他被逼疯了,他几乎成了足不出户,一语不发的哑巴。然后,在极为偶然的见到了有着茶色头发的西静波时,所有疯狂的记忆就都涌了起来,乱了个彻底。
混血的少年,是在夜色降临之前,在僻静的角落里被劫走的。
老房子阴暗湿冷的地下室里,他被足足监禁了三天半。
三天半,七十多个小时,他没吃过一口东西,而身体,还要承受比挨饿痛苦不知多少倍的摧残。殴打,逼问,惨无人道的私刑和莫名其妙的含混言语,肋骨断了五根,背后,让武装带抽打得血肉模糊,嘴被堵着,他无法呼救,终于到了第四天的黎明,已经意志完全崩溃,对活着彻底绝望的他,干脆在口中的布条被拿掉时疯了一样的用德语嘶喊出声。
我就是德国特务!我就是来颠覆你们的!我生在纳粹家庭里,我身上流的是“元首”最忠诚的将军的血!!你杀了我吧!因为我死也不会低头认罪的……
有人听见他的喊声,有人叫了警察,有人救了他,但是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活着熬过这三天半所有已经超越极限的痛苦的。
被救出来时,他没有哭,他只是不停的颤抖。真正哭到快要窒息的,是他的大哥。
西剑波在目睹了他的惨状时,眼泪刹那间落得无声。然后,那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半句来的,狮子一样的少年,就朝着监禁者扑了过去。
他的手,在那人的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而若不是警察拼命阻拦,他会亲手扯断了对方的喉管。他非杀了他不可。
那之后,西静波在医院里度过了好几个月。
大哥始终寸步不离守着他。
这几个月当中,那监禁者在牢里自杀的消息传来。这几个月当中,西静波断裂的肋骨,慢慢接上了,背后的伤口,慢慢愈合了,就连最初被医生告知十有八九会失明的眼睛,也慢慢能看得见了。可是那个苍白消瘦的孩子,却始终不说半句话。
他因为自闭症被从医院送进疗养院之后,唯一和他有交流的,就只有西剑波。
他听到的第一句从弟弟口中说出来的话是:“leon,为什么爬山虎叶子是灰的?”
盛夏七月,西剑波猛的回过头,看着油亮的一片绿,又转回来看着西静波平淡的表情时,才失语的,恐慌的惊觉,那双漂亮的青绿色眼睛,已经丧失了辨别主要颜色的能力。
自闭症,在极缓慢的恢复,三年半的光阴,西剑波仍旧陪着他。他没有再去学校上课,警院,是他凭自学考上的。准备动身去报到的时候,西静波已经可以笑着和他道别了。
“我不在,s和妈会照顾你。”西剑波俯身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嗯。我就快出院了,出院后,我去看你。”
“医生说你还要在家适应一段时间才行。”被那像是担心受遗弃的猫一般的眼神弄得心疼起来,西剑波皱着眉叹了口气,终于伸手抱住了比自己瘦小很多的男人。
兄弟两个,自那时起,经历了时间最长的一次分别。
就是那段时间,西静波开始重新接触儿时起就格外熟悉的音乐,他写曲子,填词,没有钢琴,就自己用白纸画上琴键,然后闭上眼,想象着那些已经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的音符就那么从指尖被悠扬的弹奏出来。
“我就是从那会儿,想到将来要做音乐的。”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泡在温热池水里的男人朝旁边一直不声不响的姚赫扬笑了笑,“说起来,我也真是过过穷日子的,说不定就是因为穷过,有钱了之后才报复一样的奢侈吧。”
姚赫扬看着他,抿着嘴唇,视线在那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上游走,停在肩头,他伸手把不知何时落在那苍白皮肤上的一片纤细的树叶捏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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