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来拖去,皇后娘娘看不下去了,邀我进宫。
她待我已经没有素日的敬重与亲厚,浓重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枯槁。对此,我满怀愧疚,即使她向我拔刀也无怨言可说。
当我怀疑自己的父王与先帝时,陶尚书、阿婆让我相信,我的父母之间是相爱的,并没有他人插足。可是,若是以后,壬琛的孩子怀有跟我一样的疑问之时,谁又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不过是胡思乱想呢?
“自从我嫁给皇上,他待我并不亲近,可是他待其他妃嫔也是如此,所以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不近女色而已。我知道,皇上能够登基全倚仗王叔,皇上还是太子时,与王叔就是生死相依的关系,所以有时候皇上对您做出像是小孩子一般耍赖撒娇的举动,我也不觉得异常。”皇后穿着华美的锦袍坐在宫殿中,琳琅的饰品插满黑发,仪态端庄地缓缓道来:“一年前,王叔您去西北打仗,皇上夜夜不能安寝,日日食不下咽,整个人迅速地憔悴起来。起初我以为皇上是担忧西北战事,潜心研究许多办法就是为了能让皇上多睡一会多吃一点,却毫不见起色。有一日,赵善仁见我愁眉苦脸,随口安慰了一句——娘娘,莫忧心,等镇远王回来了,皇上就好起来啦!”
“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回过神,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我安慰自己,只是胡思乱想而已。等王叔重病的消息传来,皇上却安安静静地正常睡觉、正常用膳了。没多久,燕州刺史就上书郑燕二王残部与囚禁在金昌的淮王勾结意图谋反,皇上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不管谁劝都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还有十几位大臣因此入狱。我那时就觉得,王叔怕是过了奈何桥都会被拽回来。”
“我听说,王叔在小行山找到皇上时,还打了他一巴掌?”
我没有回答。
皇后冷笑一声:“我们这些后宫妃嫔,是皇上的妻妾皇上的家人,平日里不小心言语冒犯皇上,都从未被原谅过。王叔当众冒犯龙颜,皇上不仅没有心怀芥蒂,还密令在场之人不可外传。别对我说这些只是猜测!也对——王叔如何看得出异常?皇上的眼神只有在对着您时才会含情脉脉啊,王叔——!”
她一字一句都在拷打我,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问她,每次开口都变得异常艰难:“我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只是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让母家将此事在朝臣间传播?皇上虽与朝臣常常角力,但总体来说仍然深受信赖,势力稳固,要拿这件事动摇皇位无异与以卵击石。而且皇上只有跟皇后生的两位皇子,立储只在早晚,完全没有必要冒此风险逼皇上立储。 ”
“我逼的不是皇上——”她看着我,眼里只有冷酷:“帝王好龙阳,古来则有,后世评论也不过荒谬罢了。可若是帝王不仅好男色,对象还是自己的亲叔叔,后人会如何评论?还会有人记得皇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勤政、爱民恤物吗?还会有人记得皇上解决了困扰我朝长达百年的羯赫之患吗?”
大约不会吧。
不知道唇舌为何如此干涩,我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下月初三,皇上要去广霖苑巡狩讲武,不知皇后可否助力?”
“如此,自然。”
广霖苑中有一崖叫独臂崖,其下深不见底,我若在狩猎中被疯兽惊扰不慎坠下山崖,应当挺自然。
所以皇上在春晖堂宴饮我之时,我没有半点怀疑。还以为他只是忆起少年往事,一时兴起。
年少时,我一直觉得他蔫坏蔫坏,柔柔弱弱带点姑娘气,低眉顺眼间总能将人带进坑里。高兴时眸子里碧波荡漾,生气时寒潭清幽,说东必定指西,矫情骄矜,我个玩泥巴骑马扮将军长大的野小子哪里应付得过来。
成年后,身板变硬,眉眼变得坚毅,不矫情不骄矜了,就是说一不二,为达目的卧薪尝胆不择手段,生起气来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高兴起来又撒泼卖娇,俨然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皇后提起,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只是被动接受他呈现给我的样貌,从未认真思考过完完整整的他是什么样子。
他做太子时,从未有人说他德行不端、能不配位。
他做皇上时,积极制衡党派斗争、轻徭薄税、大兴屯田,经济繁荣国库充实,能够支持两次消耗极大的羯赫战争。即使是我骂他胡闹的御驾亲征,事实上也彻底解决了因皇位而起的内乱。虽然不至于人人歌功颂德,却也无愧于宗庙。
想着想着,我竟瞅着他笑出声,我看不出他眼神里是不是脉脉含情,因为我总被他俊俏的模样迷了神。
他也托着下巴看我:“我是不是挺玉树临风?”
我收敛一下表情:“还行。”
“季项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还记得我少年时夸奖季项长得好看:“季项好看归好看,不过被我父王带跑偏了,顶多算个长得好看的流氓。”
“那你喜欢有流氓气的季项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他眼神一挑,像是在说你可要想好再回答。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挺像季项,一股流氓气……”我嫌弃地皱起眉。
他佯装生气,伸出双手来揉捏我的脸:“那你是更喜欢袁今喽?”
袁今又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还是芹香楼的小四?”
我想问问他的脑子是不是忘在龙椅上没有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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