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掰开他的手,有些恼火地吼道:“你!你最好看,最喜欢你!别再闹了!”
他像是吓一大跳,愣了半晌,忽然举起酒杯喝干,又重重地放下,震得案几“嗡嗡”抗议:“王叔,如果我不是太子的话,你还会帮我夺皇位吗?”
他斜倚在凭几上,直视我的眼睛平静得像是深山里一汪浅浅的泉水。我困惑地将脸皱得像个脱水的果子。
“我常常想啊,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嫡长子,他还会立我为太子吗?他还会费尽心机地为我布局吗?”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上一层阴影,那不可一世的眉眼、紧锁的唇线竟也会如此落寞。
“如果我不是太子,王叔还会不顾一切地助我登基吗?”他用眼神拷问我。
我仿佛看见他用这些疑惑将自己拷打得血肉模糊:“我不知道先帝会如何,但我还记得,皇上,是你牵起我的手,让我跟你一起走的。”
他记起一些往事,不禁流露出愕然的神情:“啊——王叔,你好傻!就这样被我骗走了。”
“可是,我后悔了。”他突然正坐,恳切道:“皇位什么的?谁愿意谁要!我不干了,不干了……”
“啪”——。
我打了他一巴掌,并不是出于冲动或者愤怒,毋宁说,我很冷静,冷静到怀疑自己竟然如此冷静。
他一点儿都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打。但是他固执地用视线诘问我,周身都透露着一股倔强。
“为了皇位,已经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为什么现在要反悔?”
“已经放弃那么多我珍视的东西,我不能再继续放弃了!——我会成为一个空壳的!”他哀求。
我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全身上下都在发抖。好想对他说,“嗯,好,不想当就不当,我们可以去塞外放牧,去海外也可以。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可是,回过神来,我听见自己对他说:“为了让你登基,先帝放弃了自己的兄弟,放弃了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为了让你登基,离离原上、皇宫内苑,有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若我不是太子,父王根本不会为我苦心经营;若我不是太子,燕王郑王说不定根本不会反、大哥二哥也不用费尽心机夺位,不是吗?”
“可是没有如果,不是吗?那么多尸骨都铺垫在你的御极之路上啊!这个皇位,不仅你付出了代价,还有很多人为你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我们互不相让地对视许久,皇上忽然耸耸肩:“我只想最后挣扎一次而已。”
他端起酒壶为我倒酒,眼眶突然红了,泪水飙落在他的手腕上。
我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倒酒时壶上的机枢响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穿我的心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固执。但是,最后的时刻浪费在探究“为什么”上,不是太傻了吗?
一饮而尽杯中之酒,我撑着下巴看着他傻笑,果然还是觉得他的样貌最合我心意。视线渐渐模糊,我努力将他最后的模样印进心里,同时心满意足地叹口气,他终究也贴心了一回。
其实我一直不敢想象自己摔下悬崖变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第21章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对他起了非分之想。
黑瘦的少年站在场中,缓缓拉开朱漆铁弓。长空万里白云轻薄如纱,偏偏阳光却毫无保留地只倾泻在他一人之身,少年身板清瘦衣衫里却鼓鼓囊囊好像有清风徐来,我看痴了,一瞬间以为是他挽弓留住了微风。
少年的眼睛里只有百步外的木耙,形似弯月的铁弓被拉得像一轮满月,瞄准后他慎重地松开右手三指,飞箭撕裂空气一头扎进木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冲击力之大让木耙都晃了几晃。
在场众人被这声巨响震撼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少年却遗憾地摇摇头,惋惜箭离靶心还差上几寸,他转身有些羞赧地看向自己的父王镇远王爷。这一年他十二岁,身姿清挺衣衫带风,明明同为稚气未脱的少年人,他蓬勃的生命力更像一棵树,不是林苑花园里常见的垂柳、青松、柏树、古揪,而是一棵坦率接受骄阳炙烤、狂沙摧残的沙漠之树,一棵我从没见过的树。那时,我的脑子里就萌发出一个念头,想要看一看那层衣衫之下的身体,摸一摸那能留住风的骨骼肌肉。那时我十岁,以为自己只是生平头一回对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产生了兴趣而已,以为自己只是纯粹羡慕那一副好看的躯体而已,却不知道所有的情窦初开都始于此。
那之后一个月,我都心心念念地记挂着那少年,确切地说,记挂着我的王叔——陶安。但是那日,当父皇将我介绍给他时,他轻轻扫我一眼像是在说“这孩子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我向他行礼:“王叔好,我叫壬琛。”
他回礼:“太子殿下千岁。”语气里充满戒备。
我很想再见他一面,但是不能由我主动去见他。镇远王伯入宫时不爱带着他,他一个宫里人都不认识更是不爱进宫来玩,直到一月后某日午后,父皇正在检查我的功课,有宫人进来附耳对父皇说了几句,父皇的脸色骤变。
父皇看向我,急切的眼神忽然闪烁一下,计上心头:“壬琛,跟父皇一起去看看你的小王叔可好?”
我的小王叔只有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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