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出主意。
陈东明清早起来,迷迷瞪瞪,眼角还挂一大坨眼屎,听完属下的汇报,当场就呆住了,他抬起手,扣了扣眼屎,眼泪就顺着眼角留下来。他想起自己前二十多年,活得自自在在,上学堂的时候不听就不听,逃学就逃学;长大了,想逛妓院就逛妓院,想嫖女的嫖女的,想嫖男的嫖男的。没有吃过学习的苦,也没有为了生活愁,过着幸福的咸鱼生活。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家不过挨点骂,也不会少块肉,可他偏偏想着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现在好了,建狗屁业,立狗屁业。
这戏文上但凡讲那浪子回头的,都有高人相助,最后大展宏图、一鸣惊人,可到他这怎么全变了呢?不光没有高人,还来了一堆小人。这群狗娘养的,跑了就跑了,还把他马车给偷了,这干粮银子全在车上,荒郊野外的,这不给人绝了活路了吗?陈东明越想越觉得死路一条,于是这眼泪就和下雨似得,哗哗的往下流。陈东明一时犯起自怜癖的,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戏文毕竟是戏文,搁现实里,这高人凭啥好好的青年才俊不帮,要去帮他陈东明呢?他自以为自己是浪子回头,这浪子回头是这么好回的吗?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那些高人还看不出来吗?再说了,这在场的哪一位不比他惨呢?那些佃农,为了家人能有块地种,出来跟他当兵。他们和城墙帮的人不一样,他们跑也跑不得。跑了,莞城的家眷这么办呢?他们蹲在地上,心里憋着一口气,看不起陈东明那怂样,可是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
陈雨儿见众人都蹲着不说话,心里也烦闷得很。他耳边听着陈傻子呜呜呜呜哭着,简直想给他一闷棍。他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便行动起来,啪地右手飞到他脑门上就是一下:“哭丧啊!”陈东明被这一拍,吓得打出一个嗝,他捂着脑袋看着突然变脸的陈雨儿,无法接受温婉体贴的小相好突然变成公夜叉的事实。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他落了难,连小相公都敢动手打他了。他不敢哭出声,捂着嘴光掉眼泪。
陈雨儿想自己可真是看走了眼,跟了这么个没用的玩意儿。他在蜀州的时候就有点想跑了,可是后来犹犹豫豫的,拖拖拉拉的就跟他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哦不,鸟还是拉屎的,大概一天三回,回回往他头上拉。他可不要跟着这鳖孙死在这里,要死在这里,身上全鸟屎,到阴间去变成一个臭鬼,那是万万不行的。咋办呐?往回走吧。他自己一个人是没能力回蜀州的,得忽悠他们一块儿去才行。
怎么才能忽悠他们回蜀州呢?对了,城墙帮他们偷了马车那还不是往回赶呐?这追肯定是追不上了,他们人少,又有马车,跑得又快。追不上也得骗他们往回追啊。怀里还有几张银票,追到蜀州,换了银票,正好回家。
陈雨儿插着腰,开始骂天骂地骂城墙帮,骂到他们祖宗十八代,像个泼妇在骂街。他自小卖到了妓院,耳濡目染的,骂人是一把好手,以前他被人骂哭,现在他能骂哭别人。泼妇骂街,虽然不雅,却最能煽动人心。这八十来个人听得群情激奋,两股战战,几欲奔走,摩拳擦掌地就要去抓人,最后在他的一臂震呼下真回去抓人了。
十四
陈东明一行人憋着一口气竟是从天亮走到天黑。夏天天日长,可是南方的天日又比北方短得多,六点半太阳下山,七点,天就半黑下来,到了七点半,天竟然全黑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陈雨儿的脑袋里回荡着这个声音,可是他的身体却一直在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吧,,走到天亮,再走到天黑,一直走到蜀郡,一直走回莞城。
人群开始骚动,白天发热的头脑在夜晚慢慢冷却。追不上了,别追了,追不上了,别追了。有些人开始停下脚步,他们累了,要休息了,有些人去寻找食物,他们饿了,要吃东西了。
只有陈雨儿和陈东明,他们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们没有停下,他们不知道身后的人已经停下。他们走着,却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走着,两只脚只是机械地迈动着,就这样走到死好了。
他们转过一个弯,看见路上砸着一块巨石,石头是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它的一角深陷在土里。这里的泥土湿润,一踩一个坑。显然这里是背阴处,并没有晒到太阳。他们穿过山和巨石旁边的小路,看到前面破碎的马车,死去的马和地上散落的尸体。他们瘫坐在落石上,两两相对,相顾无言。陈东明开始大笑,笑不是好笑,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在黑夜有些渗人。
两人找来藤条,一头系在树上,另一头系在陈东明腰上。陈东明摸索着走到马车那里,在废墟里找食物,他找到一个麻袋,扯出来发现是他妈给他准备的石头馍馍。他把麻袋背上往回走。陈东明两腿发软,不是怕的,是走路走多了,酸的。他应该感到害怕,可是他却感到一种平静。他望向陈雨儿,看到他靠在那块大石头上,月明星稀,借着月光,他隐约地看到他的脸,五官不太明晰,却是一脸肃穆,他的身体在打摆子,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他看到他的脚边有一截断掉的手臂,从石头下面的泥土里伸上来。陈东明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光是望着陈雨儿就感到心安。
陈雨儿盯着陈东明,盯着他背着一麻袋东西往回走。他有些雀跃,又有些紧张,别掉下去,陈大傻子,别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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